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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王大發接著說:「自從家裡分了地,俺娘覺得日子有指望了,心氣兒比我更高。不管風裡,雨裡,泥裡,水裡,熬黃昏,起五更,把命都豁出去了。有一回麥子剛割下來,就下起了瓢潑大雨。俺娘怕糧食糟蹋了,就一趟一趟往家裡背,還沒背完,就受了寒得了一場大病。一病好幾個月,沒有起炕,又是請醫生,抓藥,就借了人家的錢。到底窮人家底兒太薄,沒有辦法,就把分的那幾畝地又賣了!去年臨上西北,我家去了一趟,一看屋裡立櫃也沒有了,連秫秸棒籬笆都拔出來燒鍋了。最近我又接到信,說俺娘又扯起棍子要飯去了……我想來想去,心裡就結了一個死疙瘩:革命這麼多年,到頭來還是有窮的,有富的,這革命不是白革了嗎?」

  「我們村也有這種情況。」郭祥皺了皺眉頭,望著政委,「這個事兒我也有點兒納悶兒。」

  政委心情沉重地思索著,小拳頭般的大煙斗噝噝地響。

  「大發,」他詢問道,「你說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那,那,」王大發把手一攤,「那當然是因為我不在家,要不然,咋會有這宗事哩!」

  「不,」政委搖搖煙斗,沉重地說,「大發同志,這就是小農經濟的脆弱性呵!」

  「什麼脆弱性?」王大發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兒。

  「小農經濟的脆弱性。」政委又重複說,「你看看土改以後最近兩年的情況:像你們家是因為幹活受了累,得了場病,窮了;也有人是因為死了口人,娶了個媳婦窮了;還有的人是因為多生了幾個孩子窮了。總之,一場風,一場雹子,一場大水都會使人變窮。你瞧瞧,這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別說什麼大風浪,連婚喪嫁娶都經不起,連一場病一個瘡也頂不住。簡直像是大風大浪裡的一根葦眉子,你不知道明年會把你漂到哪裡去!」

  郭祥點點頭說:「一點不錯,就是這麼回事!」

  「那怎麼辦?」王大發困惑地問。

  「我也正要問你嘞!」政委笑了一笑,「你不是說革命到底了嗎?我問你,現在這個『底』,你滿不滿意?」

  「要是革了這多年命,地又賣了,你想想,我咋能滿意呀!」王大發懊喪地說。

  「對嘍!」政委說,「這就是說:還得要繼續往前走!還得要繼續幹革命!毛主席說,我們的勝利才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嘛!光實行土地革命,消滅封建主義還不行,我們還要消滅資本主義,建設社會主義,實行工業化,辦農業合作社!用拖拉機!我們的貧農,要想在經濟上徹底翻身,不繼續往前走,肯定是辦不到的!」

  王大發低著頭,十分嚴肅深沉地思索著。呆了好半晌,喃喃自語地說:「我的眼光看得太近了……」

  屋子裡充滿了活躍的氣氛。政委適時轉了話題,悄聲問王大發,知不知道部隊就要執行新的任務。

  「這,對我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他哆哆眼,得意地說。

  「你是怎麼知道的?」郭祥一愣。

  「看,人家當兵不是一天兩天了嘛!」他老味十足地說。

  「那麼,你到底是什麼態度?」

  「什麼態度?好比鄰居失了火,都忙著去救火哩,我回到家往炕頭上一呆,還像個人嗎?我不算白受毛主席的教育了?」

  「到底是老同志嘛!」政委上去熱烈地握住調皮騾子的手說,「王大發同志,關於你家庭困難的問題,我回去就叫政治處給縣委寫信,幫助你解決。」

  這時,王大發紅著臉,流露出一種羞澀和感激的表情。

  政委收起煙斗,立起身來說:「走,咱們一起到你們連開會的地方看看吧。」

  一個人走出房門。花正芳在後面一拉郭祥的袖子,悄悄地說:「關了幾天禁閉沒解決的問題,看人家政委幾句話就解決了。」

  「誰說不是!」郭祥說,「我這是拿著棒槌認針,真他媽太簡單化了。」

  王大發跟在政委和連長後面,向村外走去。約走出一二裡路,遠遠地聽見前面小樹林裡,傳來了一陣高亢的講話聲、喊聲和掌聲。

  為了不打斷會議的進行,政委悄悄站在一棵大樹後面,觀察著這個立過無數戰功的連隊。他們整整齊齊地坐在背包上。前面有一張方桌,擺著筆硯,鋪著一面潔白的綢子,上面已經寫了不少戰士的名字。

  指導員站在旁邊正主持會議。一個黑瘦的、左額角上長著一個小肉瘤的同志正在發言。

  「同志們,同志們!我就是這個態度兒!」他激昂地揮著拳頭,幾乎每講一句就揮動一下,「美帝侵略朝鮮,還霸佔我們的臺灣,咱們,咱們,無論哪一個,都要把,都要把個人的問題,往後擺一擺!擺一擺!咱們只不過是個困難的問題,可人家朝鮮,朝鮮,是個生死存亡的問題!我,我就是這個態度兒!就是這個態度兒!完了!」

  「對!對!」

  「疙瘩李說得對!」

  下麵齊聲喊著,熱烈地鼓起掌來。

  「這是我們的一排長。」郭祥小聲介紹說,「這人戰鬥不錯,就是性子急,凡是一句話,到了他嘴裡,就不大受聽。」

  由於過度興奮,疙瘩李額角上那個肉疤疤變成了紫紅色。他抓著毛筆,一個勁地抖動。他還沒有寫完,調皮騾子王大發就走上去了。

  他的突然出現,有人驚訝,有人微笑,使全場沉靜了兩三秒鐘。

  「關於,關於……」他的話究竟不像平時那麼順暢,「關於我本人的嚴重錯誤問題,我準備在另一次會議上進行專門嚴肅的檢討。我本人無論在紀律方面,個性方面,還有在眼光遠大方面,的確是有很多缺點的……」

  下面掀起了一陣低低的笑聲。

  「人家檢討哩,你們笑什麼?」他瞪了瞪眼,又嚴肅地講下去。「剛才一排長講的,我覺得基本上是正確的。在朝鮮人民困難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把個人的問題往後頭擺。你們都知道,我王大發過去在戰鬥上的表現。我不是吹牛,這次到了朝鮮,要是美國鬼子叫我瞄上,我說打他的腦袋,不能打中他的肚子!……」他挺著胸,顯得十分威武,仿佛已經站在戰壕裡似的。「同志們!」他喊了一聲,「我就是這個決心:不打敗美

  帝不回家!」說著,把右手中指放到嘴邊。下麵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調皮騾子,上級不提倡這個!」

  可是,說話間,王大發已經咬破了中指,鮮豔的血珠順著指尖吐嚕吐嚕地滾下來了。他就用這個手指在白綢子上歪歪斜斜地畫上了「王大發」三個字。

  下面熱烈的掌聲,比對其他人似乎還要鼓得長久。

  掌聲停下來時,已經上來了一個戰士。這個戰士長得十分魁偉高大,面貌淳樸,站在那裡活像一尊天神。他跨著寬闊沉穩的步子走上台,一句話沒講,就深深地彎下腰抓起筆來。

  「喬大個!別把筆桿捏斷了,這不是機關槍!」下麵有人喊。

  「喬大個,你怎麼不講幾句?」又有人喊。

  「你一年也講不了幾句話,講幾句吧!」

  政治委員周僕深深地被這個戰士所吸引,他不是意識到,而是感覺到在他身上隱藏著一種極其深厚的東西。他碰碰郭祥:「他叫了什麼名字?」

  「喬大夯。機槍射手。」郭祥回答,然後笑著說,「怎麼樣?個頭不小吧!每次發軍衣,都得拿到後勤部門另換。你瞅他那腳,能頂你兩個大,鞋穿特號的還不行。飯量也大,可是幹活、挖工事能頂兩三個人!」

  「講幾句!大個子,講幾句!」下麵還在嚷。

  喬大夯不得不放下筆,謙和地望著大家笑了一笑。

  指導員也催促著說:「喬大夯,叫你講你就講嘛!」

  「我,我覺著沒啥講的。」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卻十分清亮有力地說,「共產黨叫我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好,好,講得好!」

  大家一片聲嚷,熱烈的掌聲持續了幾十秒鐘之久。

  「這是些多麼可愛的戰士呵!」團政治委員周僕十分激動,瞅瞅郭祥沒有注意,就背過臉擦去那因為偶然不慎湧出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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