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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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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花正芳,是全連中郭祥最喜愛的戰士之一。他在戰鬥中極為勇猛、沉著,而平時卻又靦腆得像個大姑娘似的,同人說話的時候,常常無緣無故地臉紅。他又做得一手好針線活,人又長得十分漂亮,所以就得了一個「大閨女」的綽號。 郭祥見花正芳沒有發現他,就故意放輕腳步,走到門邊說:「呵,這是給誰納襪底哪?」 「連長,你回來啦!」花正芳連忙站起身來,來不及敬禮,紅著臉笑了一笑。「你瞧小牛那雙襪子,簡直沒法補了,我想乾脆給他換雙底子!」 說著,他把針插起,連忙接過連長的東西,掂了掂,笑著說:「這麼沉!連長你給帶來什麼好吃的啦?」 「你瞅瞅!」郭祥笑著說。 花正芳一探手,抓出一大把紅棗,放到嘴裡吃了一個,說:「好甜哪!好幾年沒吃上咱們冀中的紅棗了!」 「你給大夥分分!別叫小牛一個人搶了。」郭祥說。 花正芳跑出去拎了一大桶水來,郭祥在院子裡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痛痛快快洗了一陣,一面說:「最近有什麼情況?」 「咱們種的棒子,可長得不錯。這兩天正突擊秋收哩,連操課都停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郭祥說,「形勢方面有什麼?」 「沒有傳達。光聽說周總理有一個聲明,說我們不能置之不理。」 「著哇!」郭祥笑著說,「這裡面就有文章嘛!」接著他又歎口氣說,「你也是個老兵了,什麼事還要光聽傳達!你看後勤部門有什麼動作?」 「你平常不是叫我們不要亂打聽嘛!」花正芳望郭祥微微一笑。 郭祥也笑了。 「最近形勢很緊張,」郭祥說,「你感覺到了沒有?」 「怎麼沒有?」花正芳說,「房東老大伯前些時見了我就悄悄地問:老解放區都分地了,咱們這裡啥時候分呀?現在也不問了,一天蔫不拉唧地沒有精神……自從美國軍隊過了三八線,街上的東西價錢眼瞅著漲了很多。你瞅瞅,我買的這條毛巾,前些時才五毛,這幾天就要一塊,真把人氣得……」花正芳這時臉又漲紅了。「我看,他要真攻過來,我們就要頂住,再不然,我們就打臺灣!」 郭祥很滿意他的回答。接著又問了些別的情況,喝了兩碗水,就站起身說:「我到營部見營長去。」 「你到營部怕找不見他。」花正芳一笑。 「他在哪裡?」 「就在鎮東頭那座紅大門裡。人說是西安一個大皮毛商人的家。」 郭祥一驚,又問:「他在那兒幹什麼?」 「大概快結婚了,」花正芳一笑,「正忙著佈置新房哩!」 郭祥唔了一聲,沒有言語,接著整整軍服,來到鎮子東頭。這裡隔著一條河,對岸有好幾十株大柳樹。那座朱紅大門就掩映在濃密的樹蔭裡。 郭祥過了小橋,見大門虛掩著。推門進去,裡面又是一重青瓦門樓,迎著門樓,是一座桔紅色的油漆屏風。屏風上畫著一棵古松、一個老壽星和兩個獻桃的童子。 郭祥剛要轉過屏風,只聽營長在裡面說:「潘先生,真是太麻煩您了!」 另外一個聲音接道:「哪裡,哪裡,營長你太見外了!」 郭祥轉過屏風,看見一個肥墩墩的中年商人,正同一個通訊員把一架紫檀木鑲嵌的大穿衣鏡,從北房裡搬出來,向西廂房走去。營長在西廂房的門口打著竹簾。郭祥見人們沒有發現他,就乘機打量了一下這座院落。正面是一溜五間帶走廊的高大北房,鑲著大玻璃窗,垂著竹簾。兩株很大的海棠樹分列左右,結著紅澄澄的果子。東西兩廂房的門前,也各擺著兩盆大夾竹桃。總之,在這個院子裡,每一種大小擺設,都是二二編制,儘量讓它成雙成對,也許這裡藏著主人的什麼吉祥的意念。 穿衣鏡抬到西廂房裡去了。只聽營長又說:「潘先生,您真太熱心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樣地謝您!」 又聽那位商人說:「陸營長,您說哪裡話,咱們現在都是一家人嘛!您住到敝舍,就夠我三生有幸了。再說,成親這是終身大事,我就算幫你的忙,一輩子能有幾回?……」說過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又說:「你看這穿衣鏡,擺在哪裡好些?……」 他們似乎正在那裡考慮著。這時候,郭祥按照軍人禮節,喊了一聲報告,揭開簾子走了進去。這是個兩明一暗的房間,有著雕花槅扇。那架穿衣鏡還擺在當屋,看來正在等待著最適當的位置。 郭祥向營長行了一個軍禮。 「哦,哦……」他點點頭,神情有些漠然,仿佛他的思想還沒有從什麼地方收回來似的。但是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不夠熱情,連忙走上前來握住郭樣的手說:「你回來啦!」 那位播先生隨便看了郭祥一眼,並沒有給予過多的注意。他還接續著剛才的話題說:「這架穿衣鏡太陳舊了,放到新房裡實在不成體統。不過這鏡子是法國玻璃,貨色不錯,新娘用用也還方便……營長,您住到咱家裡,真是請都請不到,需用什麼東西,您儘管說。看還需要些什麼?」 「不用了,不用了。」營長不勝感謝地說。 那位潘先生似乎沉思了一陣,說:「你看那邊床頭上是不是還要擺一張茶几兒?」 「實在不用了!」營長又說。 「我看還是有個茶几好。」播先生神情認真,說著,連忙挑起簾子,對著北房喊道:「老三!老三!你把那個黑漆茶几趕快騰出來給營長用!」 「噯,噯!」只聽上房屋裡嬌滴滴的聲音應了一聲。 潘先生顯然為這嬌嫩輕妙的應和感到滿意,接著又笑嘻嘻地說:「營長,失陪!等茶几騰好,你就讓他搬過來吧!」他指了一下那個通訊員,就走出去了,並沒有著郭祥一眼。走到簾子外,又回過頭說:「營長,什麼時候,喜日子定了,早點告我,您這喜酒我是吃定了!哈哈哈……」說著,一搖一擺地踱回上房去了。 「不知是個什麼混蛋玩藝兒!」郭祥望著他的背影暗暗地想。 只聽營長感慨地說:「你瞧,這新解放區的老鄉,對待咱們多熱情呵!」 說過,他沉吟了一會子,決定讓通訊員把那架穿衣鏡放到里間屋去。剛搬到里間屋,他左看右看,感到光線太暗,又改變了主意,讓通訊員又搬出來,把它擺到外間屋的一個屋角裡去了。這才滿意地躺到一個帆布躺椅上,對通訊員囑咐道:「小張,我告訴你:我們住到這兒可要注意一些。這可不同一般老百姓家!對待房東必要的禮貌是不可少的!衣服鞋襪都要穿得像個樣子。不要讓人家笑話我們太土氣了。去!你先把院子打掃一下!」 營長躺在躺椅上,正面對著穿衣鏡,他不斷打量著自己瀟灑自若的儀容,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 「郭祥,你瞅我這新房佈置得怎麼樣?」 郭樣再次打量了一眼那紫檀木的八仙桌、太師椅、自鳴鐘和牆上掛的一幅九美圖,勉強笑了一笑,沒有言語。 「你再到裡面看看嘛!」營長又說。 郭祥掀起雪白的門簾,只見裡面牆壁上糊著淡藍色的花紙,一張有棚的雕花木床上,支著粉紅色的綢帳。帳子裡面擺著一對繡著喜鵲登枝的紅緞子枕頭。就是那一床綠不綠、黃不黃的粗布軍被顯得很不調和。 營長興奮地走過來,扶著郭祥的肩頭,再一次欣賞著未來的洞房的陳設。他還特意把那對大紅緞子枕頭,拿到郭祥面前說:「這喜鵲登枝,繡得不壞吧!你估計得多少錢?」他沒等郭祥回答,就興奮地說,「其實並不貴!這是我到西安,從舊貨攤上買的。可是你瞅瞅,誰也看不出來這是舊的!」 「就是這條花被單稍貴一些。」他放下枕頭,把它擺正,又指著被單說,「其實,貴又能貴到哪裡去?剛才潘先生的話說得不錯,終身大事嘛,一輩子能有幾回!」 他的眼睛望著那床黃不黃、綠不綠的舊軍被,歎了口氣:「就是這床被子太土氣了。我已經對管理員說了,再到西安,買不起緞子的,就是麻葛的也換上一床!」 說過,又躺到躺椅上去了。 郭祥自進了這個院子,不知怎的,就有一種不舒服不自在的感覺,就像他小時候到謝家所產生的那種感覺似的。加上營長一個勁地說被子、枕頭,心裡就有些厭煩。但他一進門就暗暗警惕自己:絕不要嫉妒自己的戰友,絕不要流露出哪怕是一絲一毫的不滿。因此,他在極力地壓制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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