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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吧,我代表大夥挨揍!這是光榮的。」郭祥說著,把頭伸給大媽,「我看你還是捨不得吧!」

  大媽璞哧一聲帶著淚花笑了。

  郭祥接著裝了一鍋煙遞給她,大媽盤著腿抽著,心平氣和了許多。她問:「南蠻子現在怎麼樣了?」

  「哪個南蠻子?」

  大媽跳下炕,把牆上掛著的一個裝相片的鏡框摘下來。用袖子輕輕擦了擦土,遞給郭祥,指著其中一個說:「就是他!」

  「咳,我道是誰,原來是我們鄧團長。」郭祥說,「他去年打蘭州負了點兒輕傷,還在醫院裡休養呢。」

  「我不信。」大媽說,「要是負了點兒輕傷,他會一直住在醫院裡?」

  「確實,傷不太重。」郭祥帶著笑安慰說,「現在快好了。」

  「怪不得他不來信。」大媽又是憐惜又是讚歎地說,「這個人革命可真叫堅決。一打仗就往前沖,當了團長還是那股勁。他那愛人還是我介紹的哩!現在兩口子過得怎麼樣?」

  「很好。生了個白胖小子,聽說有十來磅重。」

  大媽笑起來,小煙鍋子在坑沿上磕得乓乓的響。

  郭祥看到,在這個四四方方的紅棗木鏡框裡,擠滿了軍人照片。其中有他現在的團政委周僕,他現在的營長陸希榮,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人。這些人大都穿著當年的粗布軍衣,也有的是農民打扮,手巾包著頭,腰裡束著皮帶,皮帶上掖著盒子。一個個面容清瘦,但精神奮發,姿態英武,充滿了遊擊戰爭年代的風采。大媽對這些人一一問了一遍。可惜有許多人,郭祥不認識,未免使大媽感到遺憾。

  她小心地把鏡框掛在牆上,坐下來,輕輕歎了口氣:「小迷糊不知道哪兒去了,連個相片也沒有他的。」

  「哪個小迷糊?」郭祥問。

  「你不准知道。」大媽搖搖頭憂鬱地說,「他年紀太小。他爹媽都叫日本用刺刀挑了,11歲就參加了咱們軍隊。人猴瘦猴瘦,走也走不動,部隊就把他托給了我。晚上不喊醒他,就給你尿一大炕。就那還非跟我鑽一個被窩不行。天氣熱了,我說:『小子,這麼熱你還要跟我鑽一個被窩?』你猜他說啥?他說:『媽,那咱倆就夥蓋一個被單兒吧!』自他一來,大亂不能跟我睡一個被窩了,覺得吃不開了,就時常跟他打架,還說:『這是我親媽,你算哪裡的野小子!』小迷糊就哭了。我說:『小子,什麼是親的後的?你再長兩年,好好抗日,你就是親的;他不好好抗日,調皮搗蛋,我就把他轟出去。』小迷糊就笑了,說:『媽,我一定好好抗日。』這小子其實也不迷糊,也知道待我親。他見到別人亂使我的煙袋,就用小刀刻上記號,專讓我使。他一直在咱家呆了半年,後來部隊又把他領走了。我真不願讓他走,弄得我哭了好大一陣。這多年,我老打聽,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有時候做夢,還夢見他給我捅煙鍋子呢……」

  這時,只聽屋門「哐啷」一聲,大亂跳著走了進來。「報告!任務完成。」他故意裝作軍人的樣子,在炕沿下打著立正,嗓音洪亮地叫。

  「你看他那怪樣兒!」大媽用煙袋沖他一指。

  「我瞧瞧你的鋼筆!」大亂說話就爬上了炕,扳住郭樣的脖子。

  「下來!」大媽威嚴地晃晃煙袋杆兒。大亂手疾眼快,把鋼筆搶到手裡,拔開筆帽,在指甲蓋上畫起來了。

  「你瞧見沒有?」大媽指著大亂對郭祥說,「從小就是這樣。不管是司令員,政委,一下就爬到人家脖子上。不是捅這,就是捅那。以前是讓機槍班給他做彈弓,以後就死求白賴地要子彈殼,換底火,翻造子彈,打槍,瞄準;你們都野戰走了,這又玩鴿子。你瞧瞧他那臉蛋上是什麼?」

  郭祥這才注意到,大亂的左眉梢上有一個小小的窩窩兒。

  「那就是他跟人家玩彈弓英勇負傷的地方!」大娘嘲弄地說。

  大亂翻翻一雙貓眼:「我的好處你幹嗎不說?」

  「你有什麼好處?」大媽說,「你不過就是給八路送了兩回信!還差點兒出了大事。你有你姐姐去的多嗎?小雪又給我送信,又在門口給我放哨,一站就是半夜,一次虧都沒吃過。叫你放哨,你淨打磕睡!還自己吹,『我要當通訊員,准是個好通訊員!』……」

  「我不是把信團成蛋兒吃了嗎?我又沒暴露軍事秘密!」大亂梗著脖子。

  「我問你,」大媽又用煙袋指指,「今天你嘎子哥來,你這個好通訊員幹嗎不到地裡喊我?」

  「他也沒對我說他是嘎子哥!」

  大媽用手一指:「你聽聽!這小兔崽子嘴有多巧!」

  「八路軍可不許罵人!」大亂把頭一歪,「你還吹自己是老八路呢,你讓嘎子哥聽聽!」

  「得,得,」郭祥笑著說,「你別喊我嘎子哥了,我看你小子比我小時候還嘎!」

  「這都是八路軍慣的。」大媽說,「我一打他,他們就攔住我,就把他慣到天上去了。你瞧著,我遲早要把你送到軍隊裡去,叫八路軍來管管你!」

  「去就去。」大亂說,「我也不怕打仗!」

  「老東西來了。」大媽說著欠身下炕。

  郭祥靜聽,才聽出「踢——啦」「踢——啦」的腳步聲。就從這腳步聲,也可聽出這是那種性格緩慢但卻扎實的人。郭祥真佩服大媽分辨風吹草動的好耳力。這也是遊擊戰爭年代養成的。

  老楊大伯進來了。手裡提著沉甸甸的一大塊豬肉,懷裡抱著一大捆小茴香菜。他向郭祥嘿嘿一笑,沒有說出什麼,手裡的東西,一時也不知道放在哪兒好。

  大媽接過東西,就皺了眉。她把小茴香捆一撥開,對楊大伯說:「你瞧瞧,這准不是今兒早起割的,一輩子想叫你辦個漂亮事也難。」大媽把茴香擇了擇,嘩啦提了一瓢水,動手洗菜。又對大亂說:「去!磨磨刀。」

  楊大伯不反駁,也不言聲。從腰裡摸出一盒「大嬰孩」香煙,撕開個小口,抽了一支,抖抖索索地遞到郭祥手裡。然後佝僂著腰坐在炕沿上,從腰裡解下旱煙袋,裝了一鍋,用胳膊夾住,打起了火鐮。顯見這盒煙,是他特意為郭祥買的。

  這楊大伯比大媽大十五六歲,已經60開外;郭祥看他那被烈日烤曬了一生的皮膚,還是紅剛剛的,顯得異常堅實。他的容貌和舉止,都流露出樸實和善良。

  大媽剁著肉餡指責地說:「嘎子多年不回來,你就找不著一句話?真是三錐子紮不出血來!跟你一輩子,沒有把我屈死!……」

  大伯還是不響,看來他聽這話有多少遍了。

  「我這個家,數這個腦瓜兒落後!」大媽又說。

  「我,我怎麼落後?」大伯開言了:「嘎子說,你閨女也人党了,現在除了大亂,全家都是黨員,就你一個掛翅膀的!」

  「那,那是你們支部不討論我。」大伯說,「你憑心說,革命工作我少做了不?」

  「沒少做!」大亂正在那兒燒火,插進來說,「黑間開門,領道兒,號房,領柴禾,領米,全是我爹。下大雪,牽著牛,尾巴上吊著掃帚,給八路軍掃腳印,也是我爹。領著八路突圍,摔得他乓地一個跤,乓地一個跤。八路來了,我爹就起來開門兒,回來往牆角裡一蹲;我媽炕都不下,盤著腿一坐,衣裳一披,淨動嘴兒,和人討論討論,像個司令員似的……」

  大伯臉上露出笑容,看了看郭祥。

  「燒你的火!」大媽斥責著,又面向大伯,「可你怎麼不申請呢?」

  「我不申請!」大伯說,「你有眼就看。」說過,他把煙鍋乓地一磕。

  「大伯,我給你寫申請書!」郭祥把袖子一挽。

  「不,不,」大伯連忙搖搖手,「侄子,你不知道,我60多歲的人啦,遞上去,支部一討論不准,我臉上掛不住!」

  「你條件也不夠!」大媽說。

  大伯欠欠身子:「我怎麼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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