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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祥緩步穿過小胡同,向村裡正街走去。這鳳凰堡原有四條小街,像一個方方正正的「井」字。「井」字中心,就是原來謝家小城牆式的大院。挨著大院是一些相形見絀的中農房舍,散在村邊的就是貧農們又低又矮的土屋了。如今經過十幾年激烈的社會變動,已經有了很大改變。村四外起了不少新房,因為蓋得錯錯落落,雜亂無章,使郭祥繞了不少彎兒,才走上正街。那村中心的花垛口高牆,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好像它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只有從那兩個被推倒的石獅子,才可以辨認出原來謝家的大門。

  郭祥不由想到,當他幼年走過這裡的時候,總是覺得陰森森的,心老是一陣陣地發緊,連腳步走得都不自在。尤其走過這個門口,得時時提防著那幾隻大黑狗冷古丁地躥出來。連那兩頭石獅子,也覺得像是活的那樣可怕。現在呢,那個門臉已經改換了樣子,整個地被牽牛花爬嚴了,一眼望去,紅澄澄的,總有好幾百朵。牽牛的陰涼下,掛著「鳳凰堡小學校」白底紅字的牌子,從裡面傳出了孩子們整齊悅耳的讀書聲。這書聲,帶著十足的奶腔味,被秋風吹得一時高一時低,顯得這鄉村更加寧靜、安詳和可愛了。

  郭祥知道,小學校占的就是謝家的第一套院,後面第二套院,就是現在楊大媽住的地方。那裡新開了一個側門,郭祥走進去,一眼就看見正房那高高的石階,下面是青磚鋪地,一點不錯,正是多年前父親領著他磕頭賠禮的去處。謝家婆娘和謝家小子站在石階上那一副帶搭不理的樣子,那尖刻譏諷的笑,一下出現在眼前,頭轟地一下子像著了火似的。他定了定神,極力讓自已平靜下來。

  他打量了一下這個院子,像是住了四家人。由於換了新的主人,那種陰森森的氣氛沒有了,現出一派農家風味。家家房檐下都垂著一嘟嚕一嘟嚕半幹的紅辣椒,地上曬滿了一片一片的茄子幹,院子裡還系著好幾根繩子,上面搭滿了小白菜。東屋窗前有一個遮蔭的南瓜架,垂著三四個金紅色的大瓜,還掛著兩個青秫秸莛兒紮的蟈蟈籠子。西房根種了一小片花,有三兩棵雞冠花,兩棵很高的西番蓮,一棵紫的,一棵白的,幾個小盤盤似的花朵,都快要碰到窗格子上去了。

  院子寂靜無人。屋門虛掩著。人們大概都下地去了。郭祥正回身要走,忽聽璞啦啦一陣響動,原來在南瓜架後面的牆拐角裡,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背朝外,光著膀子,穿著小褲衩兒,正蹲在那兒聚精會神地擺弄什麼。郭祥問:「大媽在這兒住嗎?」

  「嗯。」那小子頭也不抬地說。

  「她在家嗎?」

  「地裡去了,你到地裡去找她吧。」他還是不動身,一個勁地擺弄他的。

  郭祥走近一看,原來這小子正抱著小白鴿子給它裝鴿哨呢。他的肩膀上還站著一隻小紅嘴鴿子,歪著腦袋看人。他老是裝不好,累得小圓臉上都是汗。郭祥看那眉眼,很像大媽,也很像小雪。就拍了他一把,問:「你叫什麼?」

  「我叫大亂。」他這才抬起頭來,一雙調皮的眼睛巴眨巴眨的,「你是縣武裝部的吧?有小刀不?掏出來我使使!」說著就伸出手來,要到郭祥的口袋裡去摸。郭祥摸出小刀微笑著遞給他,他一面修理鴿哨,一面說:「那裡還有兩隻。」他順手朝西房檐一指,那裡懸著一隻精巧的小木籠,「一隻『大鼻子』,一隻『萊花』,要是抱出蛋來,我把『大鼻子』送給你。」

  「現在送給我行不?」郭祥裝作認真的樣子。

  「現在——」他翻了翻眼,「那得有條件!」

  只聽門外說:「什麼條件?你個小兔崽子!」

  郭祥還沒來得及分辨是誰,大亂把鴿子一扔,抓起草筐就溜。郭樣回頭一看,進來的正是大媽,她拿著一把鐮,背著一大筐滿是露水的青草,兩隻腳也是濕漉漉的。她披著一件不知道是誰留下的十分破舊的棉軍衣,看來她很早就到地裡去了。

  「大媽!」郭祥歡快地叫了一聲。

  大媽也一眼就看准了他:「沒錯,你是嘎子!」她說著,放下草筐,快步走過來。

  郭祥看到,她的面容雖然比以前見老,但是步伐還是那樣敏快,眼睛還是那般清亮,流露著堅定和機警,絲毫沒有減失遊擊戰爭年代賦予她的光芒。

  郭祥迎了上去,大媽用兩隻手捧著郭祥的臉,仔細地看了看,竭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她把手一甩:「孩子,屋裡坐吧!」她走到屋門口,又扭過臉指著大亂說:「燒你一回!告你爹,叫他馬上到集上去,就說嘎子回來了,晌午要吃茴香餡餃子。快去!」

  大亂賣了一個鬼臉,一蹦兩跳地去了。

  大媽把郭祥扯進了西屋。郭祥看這屋子寬敞明亮。里間屋一鋪大炕,也掃得十分下淨。迎著炕貼了一幅毛主席像。只是屋子裡的東西很少,不僅沒有箱櫃,連個迎門櫥也沒有,只有一張舊八仙桌子,一條長凳,顯得異常空落。

  「脫鞋,上炕!」大媽催促著說。

  郭祥在炕上坐定,大媽不一時就燒開了水,又在灶裡燒了幾個紅棗,將灰吹去,泡了兩碗紅釅釅的棗茶端上來。

  隨後,她也上了炕,把煙笸籮放在兩個人中間。她抽旱煙袋,郭祥就卷大喇叭筒。

  郭祥說:「大媽,你這幾年生活還是很困難吧?」

  「不算困難!」大媽說,「吃的有了,差一兩個月的,吃點菜也能對付過去。」

  「你這傢俱,我看怎麼比以前還少呵?」

  「傢俱?」大媽哈哈一笑,「連一塊破鋪襯,連你大妹子小時候的尿席子,都叫敵人燒淨了。他們對我不客氣,我對他們也不客氣。雙方一樣!」她仰起臉看看房頂,說:「就是這房沒燒,他們還想著回來住哩!實在說,孩子,我真不願住在這骯髒地方!以前把我賣到這家當使喚丫頭,我受的是什麼罪?你沒見過,也聽說過。你想,我住在這兒,想起來能不難過?可是我還要住!窮人不敢住,我就要領著頭住。我要讓他們看看,到底是誰把誰打倒了!他們一天價喊打倒共產黨,叫他們看看共產黨倒了沒有!」

  「對!就是要讓他們看看。」郭祥猛力吸著大喇叭筒說,「不過你的身體還要注意,我看不抵以前了。」

  「沒啥。」大媽挺了挺腰板,「我腿腳行,眼也挺好使。去年聽說一個同志要結婚,我還紮了對繡花枕頭給他寄了去。就是鑽地道、睡高粱地多了,落下了個腰疼病,瞧了幾次,白花了錢,也沒治好。我看一下半下不礙。」

  「孩子,」大媽又擰了一鍋煙點著,向郭祥身邊移了移,緩緩也說,「說實在的,這窮,這苦,這病,都不算什麼。就是有一件事叫我心裡難過……」

  郭祥見她眼圈發紅,就聽她說下去:「窮算什麼!你大媽原先比誰不窮?苦,你大媽比誰不苦?病,這又算什麼!殘酷時候,敵人三天兩頭來抓,不知什麼時候活,什麼時候死。這統統不算一回事。孩子,只有一點兒我受不了,我就是離不開八路。從事變以後,我那窮家,哪一天斷過八路軍呢?人來人往,不是幹部,就是戰士,不是大隊,就是小隊,弄得我沒有時間渣兒,累得我站都站不住,只要同志們吃上喝上,我就心裡痛快。可是猛古丁地都開走了,不知道開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睜睜眼,看不到一個穿軍裝的,你說這是怎麼個滋味?我心裡空落得像是沒有個抓撓頭似的。夜裡睡不著覺,我就一個一個挨個兒想你們。你們的模樣兒,家鄉住處,脾氣秉性,誰我也沒有忘。可你們連個信都不給我打一封來……」

  大媽滴下了眼淚。

  「不能這麼說,大媽,」郭祥說,「同志們都沒有忘記你。」

  「去吧,」大媽擤擤鼻涕,「那為什麼不來個信?」

  「大家忙呀!」

  「忙?我問你:你們拉屎不?尿尿不?」

  郭祥笑了。

  「兔崽子,你別笑。」大媽把煙鍋乓地一磕,「你回答我的問題!」

  郭祥笑著說:「就是再忙,還能不拉屎尿尿!」

  「著哇!」大媽說,「你們就用拉尿尿尿的工夫,也能給我寫幾個字嘛!」

  大媽說著生起氣來,把煙袋一放,兩手向外推著郭祥:「去去去!」

  「你不要,我還不走哩!」郭祥縮縮脖,裝個醜樣兒。

  「不走,我就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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