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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嘎子一聽,事情壞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正猶豫不定,只見爹跨出門來,他扭頭要跑,被爹上前一把抓住說:「你這小兔崽子可回來了!」說著褪下一隻鞋來,按倒就揍。小嘎子覺得小屁股煙薰火燎地疼,就哭著喊:「媽呀,不怨我呀!不怨我呀!」「不怨你?我這一輩子背興就背在你身上了!」爹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打。媽媽沖出來死拉硬拽,好半天才把父親拉開。小嘎子的淚在地上流濕了一小片,籃子早滾到一邊,滿滿一籃子榆葉撒了一地……

  嘎子爹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因為他只有三畝來地,主要靠種謝家幾畝租地過活。雖然一年起早貪黑,辛苦到頭,糧食落不下多少,可是要失去這幾畝租地,就更沒有一點兒活路。剛才謝家婆娘來這裡說了幾句恫嚇話,早已使嘎子爹魂失魄散。就在這個下晚,嘎子爹讓嘎子洗了臉,給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空著肚子,硬拉著他到謝家賠罪。嘎子半道要溜,又被爹打了兩巴掌,才趕進謝家大門。謝家婆娘和謝家小子大模大樣地站在臺階上,他父子倆站在臺階底下,嘎子爹磕磕絆絆說了無數好話,又強捺著嘎子爬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最後還說:「少爺,過幾天到俺家去吧,叫嘎子給你做好多好多柳笛兒!」嘎子哭了,謝家小子笑了。

  一回到家,嘎子就全身發燒,倒在破炕席上,飯也不吃。娘也沒有吃飯,爹也沒有吃飯,全家守著嘎子,嘎子滿眶眼淚。他弄不懂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他恨那個戴瓜皮帽的謝家小子,他恨那個鷹鉤鼻子的謝家婆娘,他恨他們的花垛口、黑梢門。他也怨不講理的父親。他說著胡話,迷迷糊糊地睡了……

  這當然不會是一件事情的終結。

  過了沒有幾日,這一天日麗風和,謝家出門打獵。在大清河北,這家地主雖不算最大,可一切行動都頗有些勢派。謝香齋在前面騎著一匹雪白大馬。他兄弟謝清齋坐著一輛兩套騾子的轎車。謝香齋的孩子家驤,謝清齋的孩子家驥也坐在裡面。騾子帶著滿脖子的銅鈴,雙雙地響著。後面跟著六個長工把式,每人的袖子上都套著皮筒子,站著一隻大鷹。其中有三隻黃鷹,三隻「禿葫蘆」,全戴著精緻的小皮帽子,還垂著兩個小皮耳朵。一到村外就在田裡一字兒擺開,白馬走在正中,不管是誰家的田,誰家的地,就這麼平推著踐踏過去。那輛轎車走走停停,在大道上隨行觀看。

  小嘎子的家緊靠村南頭,這時他也丟下活,立在牆頭上看。多有趣呀,小嘎子一霎時竟忘記了這是謝家的大鷹。只見那兩隻騰起的大鷹,時高時低,盤旋飛翔。突然間,一隻大鷹像疾箭一般地俯衝下來,好傢伙,比嘎子站在高岸上向水裡扎猛子還利索哩。說話工夫,場裡一群雞咯咯亂叫,小嘎子追上去救,他家的一隻蘆花公雞已經濺著血死了……從此,嘎子不僅恨那個謝家小子,恨他們的花垛口、黑梢門,也恨他們家的老鷹。

  給爹娘說是沒有用的。他需要自己想一個主意,而且要什麼人也不知道。

  第一天,小嘎子沒有想起什麼主意。第二天,主意想起來了,他高興得要命,可是白天玩得太厲害,晚上睡在那兒,睜開眼已經大天亮了。他打了自己兩拳頭,恨自己沒有志氣。第三天,他決定動手幹,媽媽又叫他到姥姥家借東西,他歎了一口氣,只有等到第四天……

  第四天的晚飯,小嘎子吃得最飽,也就是說,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糠餅子和榆葉湯。他抹抹嘴,對媽媽說:「媽,小堆兒叫我跟他就伴哩,我去了。」「明天可早點兒起來。」媽媽說,他連聲在黑影裡答應,摸了一件什麼往口袋裡一掖就出去了。他的開花鞋踢裡踏拉的,「就是這個討厭。」他心裡想。

  濃墨一樣的黑夜。小嘎子很快就走到了謝家的後門。「可不要碰見那條大黑狗。」這樣一想,老像看見那條大黑狗閃著綠熒熒的眼要跳出來。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腿肚子。「真是膽小鬼!」他罵了自己一句,又往前走。「要碰見人怎麼辦呢?」他又站住了。「不要緊,我就說找許大伯借東西。」這樣想著,他就一閃身進了後院。

  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有兩排矮房:一排是碾棚、磨房,一排是長工屋和馬棚,那幾隻大鷹就養在緊挨著馬棚的一間閑屋裡。這是小堆兒對他說的。小嘎子一走進來,長工把式的屋裡全點著燈。「糟了,人還沒有睡呢。」他幾乎嚷出聲來,怨自己來得早了。要是不性急就更好了。一陣心慌意亂,他就往黑影裡鑽,一鑽就鑽到磨房裡。

  多麼黑的磨房呀,黑洞洞的,什麼也瞧不見。他蹲在磨道裡,一時聽見腳步聲響,覺得有人要來套磨了;一時又覺得那個謝家小子站在黑影裡說:「哈哈,我看見你在這兒藏著呢!」他的心老是怦怦地跳。「不要害怕!」他鼓勵著自己,「只要等他們睡了覺,就能辦事!」可是,時間是多麼地長呵,簡直比一年還長。他不斷地把頭伸出門外去看,終於對過小窗戶上的燈光,一個個地滅了,好像合上了眼睛似的。他高興得要命,現在只剩下那個鷹房的燈還亮著,只要這盞燈一滅,他就要立刻像小貓一樣地躥出去。嚓!嚓!這就沒有什麼好客氣的了。

  可就是這盞燈古怪,它老是亮著。還聽見裡邊不斷地喊:「哆!哆!」「噓!噓!」小嘎子想:「莫不是我進門不小心,叫他們瞅見了吧?他們許是知道有人來偷鷹了吧?」小嘎子火燒火燎的,再也忍耐不住,就鑽出磨房來。他迎著鷹房的門口一看,只見黃鷹站在架上,那養鷹把式跟它面對面不斷地揮著手,「哆!哆!」地喊著,弄得那鷹不時地撲撲翅膀,咭咭地叫。嘎子不知道這就是「熬鷹」,要讓它終夜不能合一合眼,要熬去它那在山野裡養成的舉翅萬里的性格,為這有花有鳥的庭院服務。嘎子不知道這些,暗暗地罵那個養鷹把式:「你的精神頭倒不小!天這麼晚了,還逗著它玩呢!」他又想:「哼!你總不能不拉屎尿尿!」嘎子的膽也大了,這次他沒有鑽進磨房裡去,就往碾盤上一蹲,這座碾棚正對著鷹房。

  夜靜更深,鬥轉星轉。不知熬了多長工夫,嘎子忽然驚醒,原來他也打起噸來。他揉揉眼,向鷹房一看,只見燈還亮著,可是已經沒了人,也再沒有那「哆!哆!」的喊聲。「哈哈,你也困覺去了!」嘎子得意地想,摸摸口袋,輕輕跳下碾盤,就攝手攝腳地朝鷹房走去。一進門,就看見那六隻大鷹,都棲在架上,腳上有一條紅綢帶子在架子上系著。它們用一隻腿立著,蜷起一隻爪托著嗉子。嘎子從口袋裡摸出小鐮,幾天以前他就將木把卸掉,磨得飛快。現在他的計畫就要實現了:要馬上把鷹的脖子割斷,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家去睡覺。「先殺那只大傢伙吧,也許就是它抓的小蘆花雞。」說著,就立刻伸手去抓。誰知腳尖踞得老高,還是夠它不著。他就把牆角那只獨凳搬過來,爬了上去。他原先想,抓住它,嚓地一刀,無非是像殺雞一樣,可有什麼難的;誰知伸手一抓,那惡鷹脖子挺起,咭咭亂叫,爪子一揚,弄得小嘎子順手流血。小嘎子費了好大事,才捉住它的脖子,那鷹的長翅在他懷裡撲啦啦的,打得他的半邊小臉生疼。小嘎子割斷紅綢帶子,把小鐮放進口袋,用兩隻手才將它結結實實地捉住。這時其餘幾隻鷹也驚動起來,撲著翅膀怪叫,把窗臺上那盞小油燈也扇滅了。「糟了!養鷹把式要進來可怎麼辦呀?」小嘎子心慌意亂,抱著鷹跳下凳子就跑。他在院裡摔了一個跟頭,爬起來開開後門,拼命地向田野裡跑去……「就是你們追上來,我也不給活的!」小嘎子掏出小鐮,一邊跑一邊割鷹脖子,割了好幾刀,才把鷹往地上一慣,那鷹在夜色裡霍地騰起好幾丈高,又從半空中掉下來,滿地撲啦啦地打旋。小嘎子聽見謝家大院一片喧嚷,接著是兩聲清脆的槍聲……

  這時,小嘎子覺得有無數追兵從後邊趕來。有謝家的長工、養鷹把式,有看家護院的,還有謝家小子,他們全提著槍狠狠地追。他們的獵狗、大黑狗也伸著舌頭在兩邊飛跑。嘎子越發跑得快了,不管方向,不管道路,不管莊稼地、柳子地,跌倒了又爬起來,他的一雙小黑腳丫不停地向前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小嘎子聽了聽後邊沒有動靜,腳步才放慢了。他覺得兩條腿又酸又疼,有一隻小腳丫也紮得難受,他摸了摸,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只鞋早跑掉了。他坐在一棵小棗樹下歇了一會兒。怎麼辦呢?回去吧,還脫得了爹的一場毒打嗎?不又要爬到地下,去給那個混蛋小子磕頭嗎?不行,決不能回去。就是要飯,也不能回去。他站起來,_又向那黑茫茫的大野走去。

  走了很久,小嘎子下了一個土坡,忽然看到有許多星星在腳下閃動,原來是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可不能過河!」他想,「過去河,誰知道是什麼地方呀,以後想回家也找不到路了。」他就順著堤坡走,進了一個黑魆魆的村子。一進村子,小嘎子覺得又累又餓,渴得難受。他找到了一口水井,井上沒有柳罐。他見旁邊有一塊大青石,就坐上去等著打水的人。這時雖然雞聲四起,可是村莊還在沉睡,四外沒有一個人影。小嘎子坐著坐著,第一次感到了孤獨,媽媽現在幹什麼呢?小堆兒、小雪也看不見了,小雪的媽媽楊大媽也看不見了,她待自己多好呀。他哭了一陣,什麼時候躺在石頭上睡著的,自己也不知道……

  小嘎子被人推醒的時候,己經大天亮了。他咕碌坐起來,揉揉眼睛,才看見是一個挑水的,穿著破棉襖,腰裡束著褡,高高的個兒,滿臉鬍子,像父親那麼大的年紀,非常慈祥和善。那個人問他:「小患兒!你是哪裡的呀?」

  「我,我是大周各莊的。」他瞪著小黑眼珠隨機應變地說。

  「你怎麼跑到了這兒?」

  「可不能說實話。」他心眼裡想,就說,「我爹娶了個後娘,把我趕出來了。」他翻翻眼睛,看那人是不是相信。那人憐惜地歎了口氣,小嘎子才放心了。

  等那人把水打上來,他立刻扒著桶鋬兒猛喝了一氣,又覺著餓得難受,想要點吃的又張不開口,就說:「大叔!你們吃過飯沒有?」

  「你還沒有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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