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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重印仁學


  自從我到了上海,擔任了金粟齋譯書處的工作,離蘇州故鄉更近了,因此每一個月總要回去一次,留在家裡兩三天,或是三四天。那個時候雖然蘇滬火車未通,小輪船也甚為利便。其時東來書莊還開在那裡,由馬仰禹在經理,我還在上海盡一些接洽和運輸的義務。還有勵學社的諸位同志,有的還在日本,有的已經回國,也常常訪晤通信,在當時也可以說到「同學少年都不賤」這一句詩了。

  在這個時侯,最可悲痛的是我的譜弟戴夢鶴逝世了,他年齡還不到二十四歲,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卻為了肺病而夭逝,真是極可惜而可哀的事。我從上海回蘇州時。常去看他,前兩個月,我去看他,見他面色紅潤,精神甚好,不像是有病的人。私心想念,或者從此會好起來吧。我的母親不是也有肺病的嗎?她現在已經五十多歲了,從前五十歲後便稱中壽了,夢鶴也能活到五十多歲,其所成就當然不小。

  最近十日前,得馬仰禹來信,說是夢鶴病重,已臥牀不起了。蘇州人有句俗語,叫做「癆病上牀」,便是說已無生回之望,因為凡是患肺病的人,平日間往往好似無病的人,起坐隨時,一直到了病勢沉重,不能起身,從此就再不能離牀了。不過上牀以後,也還有能淹遲若干時日的。不意十日後,我自滬回蘇,一到家裡,即見到他們的報喪條子,即於是日就是他的大殮日子。急往弔唁,已陳屍在室,道義之交,知己之感,不覺淚涔涔下。他父母在堂,夫人尚比他小一歲,向以美麗稱,伉儷其篤,並無兒女。開吊發訃文期,友朋輩欲我寫一文,以志其志行,隨訃分發。在從前是越禮的,我寫了一文,傳記不像傳記,祭文不像祭文,充塞悲哀,無從下筆。

  寫至此,我又回憶到以肺病而殺害許多才智青年的,還有我的表叔吳伊耕先生。他的逝世,比戴夢鶴還早一二年吧。他是富家子,然而這個肺病,專門向那班富家子侵襲,鄉下人種田漢,便不會有這個疾病。他聰明好學,為我吳葉鞠裳先生(昌熾)得意學生。他的病與夢鶴有異,差不多一年中有半年臥病,不是這裡,便是那裡,以西醫言,則同出一源,所的結核病也。(憶我曾譯過一小說,名「結核菌物語」,結核菌可以走遍全身,肺病即肺結核,此外如瘰鬁、肛癰等等,皆屬此。)

  伊耕表叔之內兄,為蘇州大名鼎鼎的醫師曹滄洲,曾為西太后看病,有御醫之稱。但縱使此名醫,也醫不好這個纏綿惡毒的肺病。曹滄洲還歸咎於我的這位舅祖清卿公,過於迷信,專吃乩壇上的仙方。直在那些仙方,吃不好也吃不壞。總之這個肺結核病,在號稱文明的歐美各國,醫學日漸發明者,至今尚束手無策呢。我在八九歲的時候,隨祖母歸甯,常住吳家,由伊耕叔教我讀書,及逝世後,清卿公涕泣語我道:「他生平沒有一個學生,就只有是你。」我知其意,故挽聯上竟以師禮尊之,自稱受業。伊耕叔有一子,甚慧。三歲而殤。於是乃以硯農叔之衣子子深嗣之。我今再敘一悲哀的事,在此時期中,我的尤巽甫姑丈亦去世了。我得信後,立即從上海回去,在他棺前痛哭了一場。因為我當初從尤宅辭館出來,到南京去的時候,使姑丈有些不大愉快,他是有點守舊的,不願我走新的一條路。就是我在館的時候,因為我腳頭太散,不大認真,也有些不滿意,常寫一個便條,交子青哥勸告我,我寫給了他的回信,充滿了窮人的傲氣,有些話竟有些頂撞了他。事後也非常痛悔,曾寫信去道歉謝罪。及至聽得他故世了(他已久病),想起我的得有今日,也虧了姑丈提攜栽培之力,因此在他大殮之日,我不禁在他靈前大哭起來。

  我姑丈故世以後,子青哥真是哀毀骨立,但是他的思想上,可以逐漸解放了。因為我姑丈還相信科舉不至廢棄,還希望他作科舉中人,所以不大贊成他讀新書。自從戊戌政變,康梁逃亡,科舉復活,他的信心愈堅了。然而時勢所趨,無法阻遏,自從姑丈逝世後,我在上海時時與子青哥通信,凡是蘇州所購不到的書,都是我從上海郵寄給他,也常常把我所交際的,學習的告訴他,與他討論,與他批評。他也有他的新見解,新議論,有時一封長信,千餘字不足為奇。

  有一次,日本的橫濱印出了譚嗣同的「仁學」一書(譚字複生,湖南瀏陽人,為戊戌六君子死難之一),我的一位留學日本的朋友,寄給了我五本。我寄給了蒯禮卿先生一本,送了汪允中一本,子青哥一本,僅剩了兩本,但有許多朋友,知道我有此書,紛紛向我索取。我只能說:再托日本朋友寄來。但日本朋友的回信說:此書出版後一搶而光,只好等候再版。但此是禁書,不知是否能再版,重行寄來,未可一定。

  我當時是每天跑商務印書館的,為了校對嚴又陵先生的譯稿。那天我忽然靈機一動,這部「仁學」,是譚先生的遺著,而又是清廷所禁止者,在日本印行,並沒有什麼版權,只要能流通。既是許多人要讀它,我們何妨來重印一下呢。我就帶了這部「仁學」,到商務印書館和夏瑞芳商量。我說:「我要印這部書,你們可以擔任嗎?」他說:「你先生要印什麼書,怎麼不可以擔任呢?」我說;「這是一部禁書呀!」告訴他譚嗣同是戊戌政變六君子之一,為清廷所殺戮的故事。他說:「沒有關係,我們在租界裡,不怕清廷,只要後面的版權頁,不印出那家印刷的名號就是了。」

  我這時便把那本「仁學」交給了他,請他印刷估價,我說:「只要印一千本,但要用潔白紙張,裡面還有一頁譚複生先生的銅版照相圖。因為我印這本書,不想賺錢,也不想多印,預備半送半賣,得以略撩回一些成本就算了。」夏瑞芳所估的成本並不,大約連紙張排印,不過一百元左右。他說:「你老兄的事,這是核實估價,不能再便宜了。」

  雖然如此說,但是我想印這部「仁學」,而印書之費,還沒有籌到。如果交給東來書莊印,也有問題,因為這是禁書,內地不能出版與發行,而且要取得各股東的公意。我私人獨資印也可,可是我那囊中這時還沒有一百元的餘資。我於是寫信給子青哥了,告訴他:我想印這部「仁學」而獨力不支。他立刻回了我一封信,極力贊成,他說:「由我們兩人私人印行好了,如果印費要一百元的話,我出六十元,弟出四十元如何?」不過他要求出書以後,定價要低廉,我們是為尊重譚先生遺著,並非翻印謀利,望弟速與商務印書館訂定。

  我與夏瑞芳又磋商了一次,「仁學」便立即開排了。好在我每天要到商務印書館去校對嚴又陵先生的譯稿,附帶的校對「仁學」的校樣。我總是每天吃過午飯後便去,總是在那裡工作一個下午。我自覺我的校對很精細,可能不會有錯字,我以為校對的錯誤與不細心,對於作者與讀者,殊為抱歉。直到後來,我自己寫稿子,對於那些出版家,校對疏漏的,深為難過。往往一篇文章中,只要被它差了兩三個宇,竟使這篇文章大走其樣,真使你啼笑皆非。奈何它不得呢。

  直到「仁學」印好裝制的時候,夏瑞芳忽然對我說:「這部『仁學』,我添印了五百部。」我覺得夏君是違約了,我們訂定了印一千部的,怎麼他忽然添印五百部呢?印刷所受人之托,擔任了印書的職務,怎可以添印呢?大概夏君也不知道「仁學」裡面,講的是些什麼話,只知道是一部新出的禁書,而又知道是沒有版權關係的(實在我曾寫信到橫濱,與原出書人接洽過,還允許送給他們若干書的)。或者有人給他說:譚嗣同遺著很吃香,可能多銷幾百部呢。

  但是既沒有版權關係,我能印,他亦能印。而且夏君也還算老實坦白,換了別一個書賈,他也不必告訴我,別說多印五百部,多印一千部,我也無從知道。我只能說:我印這書是有後臺老闆的,我不能允許你。他見我有難色,便道:「這樣吧!我多印了五百部,我在印費上,給你打一個九折吧。而且這書也由你精心校對的,作為小小酬勞。」

  這事本想與子青哥商量,但子青哥于印書事,完全外行,並且他一切托了我,即使問他,他也說由我作主。況且我們印這部書,並無權利就想,只有推廣主義,多印五百部,豈不更好?因此我也就默許了夏君,不過向他聲明,「我們是做蝕本生意,半送半賣,定價甚低,你不要和我們來搶生意。」夏君答應道:「我知道!我知道!」出書以沒,送給了橫濱數十部,贈給了朋友的也不少,其餘則分散在各寄售所。距今三十年,我在舊書攤上,還看見我們所印的那部「仁學」,而子青哥墓木已拱矣。夏君的五百部,不知銷在何處?我偶然問及他,他笑著說道:「不夠銷!不夠銷!」

  夏瑞芳,上海本地人。有人告我:夏在年青時,曾在英租界當一名巡捕(巡捕為租界中的員警),常在華英印書館門前站崗。遇到了華英印書館中的鮑咸昌等兄弟,勸他何必當巡捕(那時租界華巡捕每月薪水不過數元,尚不及印度巡捕),不如從事於印刷事業。夏亦覺當巡捕無甚意思,他們都是基督教徒,於是便組織這家商務印書館。因夏甚能幹,便舉為經理。這是後來商務印書館發達後,有人談起的,語雲:「英雄不怕出身低」,做巡捕又何妨。但我知夏瑞芳確是習過排字業的,業務繁忙時,他也能卷起袖子,脫去長衫,向字架上工作的。

  雖然那時資本不過三千元的商務印書館,頗恩有所發展。夏瑞芳不是中國舊日的那種老書賈,而以少年失學,于文字知識上是有限的。他極思自己出版幾種書,但不知何種書可印,何種書不可印。不過他很虛心,人家委託他們所印的書,他常來問我是何種性質?可銷行於何種人方面?當然他是為他的營業著想,要擴展著他的生意眼,忠實於他的事業。他又常常詢問我:「近來有許多人在辦理編譯所,這個編譯所應如何辦法?」我說:「要擴展業務,預備自己出書,非辦編譯部不可。應當請有學問的名人主持,你自己則專心於營業。」夏君搖頭嘆息道:「可惜我們的資本太少了,慢慢地來。」

  夏瑞芳雖然不算是一位文化人,而創辦文化事業。可是他的頭腦靈敏、性情懇摯,能識人,能用人,實為一不可多得的人材。後來商務印書館為全中國書業的巨擘,卻非無因而致此。但是夏瑞芳後來在商務印書館發行所門前被人暗殺了,這是很可惜的。至於為什麼被人暗殺,想歷史上當有紀載,我這裡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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