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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自文衙弄至曹家巷


  在我十五歲的下半年,家裡又遷居了,這回是從文衙弄遷居到曹家巷,仍在閶門內的一隅。我們遷居的地址,是在曹家巷的東口,三條橋的堍。所謂三條橋者,是曲尺式的接連三條橋,一條下麵有河,可通船隻,兩條都在平地。蘇州城廂內外不知有多少橋,數也數不清。本來人稱蘇州為東方的威尼斯,多了水,就多了橋咧。往往平地也有橋者,一定是這個地方是河浜,後來漸次填平了,而橋的舊址與其名稱,卻依然存在:

  我們所租住的房子,卻也是一家故舊的大宅。房主人李姓,他們是大族,現在是子孫式微,便把這座大宅子分析,於是你占內廳,我占花廳,好似一個國家,成為割據局面,為了自己靠了那些祖傳的房屋,以之出租,可以不勞而獲,於經濟上有所進益,於是各將分得的一部份房屋,紛紛出租。因此我們所住居的這座大宅子,同居的人家,總共有二十餘家,比了以前,在桃花塢姚宅所住的房子,更見複雜。

  我們所住的是東首一個樓廳,這個樓廳,他們也稱之為花廳,實在庭前只有一堆亂石砌的假山,幾叢雜蒔的花木而已。房東告訴我:「這裡文徵明也住過。」還指給我看,這個廳上,有一塊匾額,寫著「蘅蕪小築」,也是文衡山的手筆,我笑說:「我們剛從文衙弄遷居來,此間又說文徵明住過,何與文氏緣若此耶?」其實考諸裡乘,文待詔從未住過,大約有此一塊匾額所題的字,便附會上去,似乎是有光門楣了。

  我的房東李先生,年已六十余,老夫婦兩人,膝下僅有一女,年可十八九,並無兒子,我們租住他們的房子,只是樓下一間,樓上三間,廚房公用,自我出生以來,從花橋巷,而劉家浜,而桃花塢,而文衙弄,而曹家巷,至此凡五遷了。但每遷必住居樓房,因為祖母喜歡樓房,為的是樓房高爽,平屋則未免潮濕陰暗,尤其對於江南那些故宅老房子為甚。

  在這房子裡,最使我愴痛的,便是我的父親,在這屋子裡逝世了。其它還有兩件事,一是我的胞姊,在這屋子裡出嫁;一是我在這屋子裡進了學,成為一個窮秀才。還有附帶的是我在這屋子裡生了兩場病。

  我的身體素來很弱,年幼時就有了胃病,不能多吃,多吃了胃裡便要脹痛,這個病一直到了壯年,在北方住了幾年,卻好起來了。在十歲以前,我每次吃飯,只吃一小碗。蘇州人家,前從還不吃白米,只吃一種黃米,更容易消化。我又不喜歡吃肉(此言豬肉),偶吃一點,非極精不可。最愛吃的是蝦與蛋,但蛋又不能溏黃的,假使清晨吃兩個「水鋪雞蛋」(此北京稱為臥果兒),胃裡就要一天不舒服。此外麵條也不能吃,看人家吃大肉面,爆魚面,以及各種各樣的面,深訝人家怎麼有這樣的好胃口,不過到了後來,我就什麼都可以吃了。

  因此我是消瘦的,不是壯健的,親戚中有人說:因我的祖母和母親太鍾愛之故,吃東西非常謹慎,不敢給我多吃,以致慣成如此。也有人說,是母體所關,我母親是多病的、瘦弱的,所以先天不足。其實都無關,一個兒童,總有他的特性,不過我到十四五歲,就沒有什麼大病,偶或受點感冒,傷風咳嗽,過一兩天就好了。就說是胃病吧,不吃夜飯,安睡一夜,到明天也會好了的。所奇者,我的胃病卻與天氣有關,風日晴和的時候還好,假使在淒風陰雨的天氣,我便要戒嚴了。硯農表叔是懂得醫道的,他傳來一方,用「小青皮」(中藥名,即橘之未成熟者)磨汁沖服,就可愈了,試之果驗。

  但在十六歲的初春,這一場病卻不小,先是出痧子(這個病,別的地方稱為出疹子,蘇州人卻稱為痧子),後來腮下卻生了一個癰。本來這個痧疹,每人都要出一回的,尤其在兒童時代。但這個病是有免疫性的,出過了一回,便無妨礙,沒有出過的,便容易傳染。我在年幼時,每遇家中人或鄰居有出痧子的,祖母或是母親,帶了我,避居到舅祖家或是外祖家去,所以直到現在十六歲,還不曾傳染過。可是到底不能避免,此刻卻傳染來了。

  起初不曾知道,後來方知住在我們後進的李家,有一位十三歲的女孩子,先我在出痧子,我這次的病,來勢很凶,家中人急得不得了。至此,方知論語上孔老夫子所說的「父母惟其疾之憂」的這句話的真切。那時父親失業,家中已貧困不堪,然而他們典質所有,為我療病。這一年在蘇州,兒童們因痧疹而死亡者很不少,他們心中更焦急,幸而痧子愈了,在腮下近顎處,生下一個癰,腫痛非常,有人說:這叫做「穿腮癰」,說不定把右腮潰爛到洞穿了。實在是痧毒未清,須要開刀,天天到外科醫生吳召棠那裡去醫治,這一病,足足病了近三個月。

  病癒了,也沒有到朱先生處上課,一病以後,學業也就荒疏了。但是在家裡,也很感到寂寞,不比在朱老師處,他們家裡人多,而且還有同學。家裡和我同伴的僅有姊姊一人,但她正習女紅,幫母親理家事,她已訂婚許氏,不久也就要出嫁了。同居的這位李小姐,她是婉妙而活潑的,長日間,惟有伴母親刺繡。我無聊之極,常到她們那裡去聊天,在她們飯罷繡余,有時講講故事,有時弄弄骨牌,倒成了一個伴侶。那時她已十九歲,早已訂婚了,我僅十六歲,她常呼我為弟,我在這時候,對於異性,不免漸萌愛意。

  就在同個宅子裡,我們的隔鄰,開了一家紗緞莊,莊名叫做恒興。這些紗緞莊,在蘇州城內是很多的,大概有百餘家,因為蘇州是絲織物出產區呀,紗與緞是兩種織物,行銷於本地、全國以及國外。(有一種織成的紗,都銷行於朝鮮,因為當時朝鮮的官僚貴族,都以白色紗服為外帔,恒興莊所織之紗,都外銷於此)這種紗緞莊,只做批發,不銷門市,大小隨資本而異,亦有數家,在蘇州是老牌子,海內著名,但像我們鄰家的恒興莊,只不過此業的中型者而已。

  舊日的蘇州對於職業問題。有幾句口號:「一讀書、二學醫、三去種田、四織機。」關於種田與織機,是屬於農工的,但屬於住居城內的大戶人家,卻變為「收租」與開「絲帳房」。(絲帳房即是營絲織物機構之統稱)所以織機亦是蘇州最正當的一業。那時中國還沒有大規模的織綢廠,而所有織綢的機器。都是木機,都屬於私人所有的。這些私家個人的機器,而他們有技術可以織成紗、綢、緞各種絲織物的人家,蘇人稱之為「機戶」。這些機戶,在蘇州城廂內外,共有一千數百家。

  實在,紗緞莊是資本家,而機戶則是勞動者。更說明一點,紗緞莊是商,而機戶是工。一切材料,都由紗緞莊預備好了,然後發給機戶去織,機戶則限定日期,織成紗緞,交還紗緞莊,才由紗緞莊銷行到各行莊去。有的是各莊預備了的存貨,推銷各埠;有的是各處客幫訂下來的定貨,規定了顏色、花樣的。這個行業,從前在蘇州可不小呀!

  那些織機的機工,都住在東鄉一帶,像蠡市,蠡口等鄉鎮也很多,近的也在齊門、婁門內外。所以那些紗緞莊,也都開設在東城,像曹家巷我們鄰居的一家,已在城裡偏西的了。織機的雖是男女都有,但還是男人占多數,因為那是要從小就學習的,織出來的綢緞,燦爛閃亮,五色紛披,誰知道都是出於那班面目黧黑的鄉下人之手呢?

  這家紗緞莊,因為是鄰居,我常去遊玩,結交了兩個小朋友。他們都在十七八歲,是個練習生之類。一位姓石,還是蘇州從前一位狀元石韞玉的後代。他曾經送過我石殿撰親筆書寫的試帖詩兩本,那是白摺子式的小楷,可惜我已經遺失了。他的家裡我也去過,住在清嘉坊,踏進大門,茶廳上還有「狀元及第」三字的一塊匾,雖然紅底金字,已經黯然無光了。還有一位張潤生,是個徽州人,家裡開了一爿漆店(按:蘇州徽幫極多,除了典當朝奉以外,有各種商業,都屬於徽,漆業其一也),他長我兩歲,識字有限,而為人幹練,但常向我執卷問字。這位朋友,相隔了三十年,不通音問,忽有一天,探尋到我家來(時我已住居上海),他說:他的兒子結婚了,請我去吃喜酒。詢其行藏,卻在上海某一钜商家裡,當一舊式的西席老夫子,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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