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沉默之島 | 上頁 下頁 |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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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後,她啟程去英國。她母親死,晨安和她都沒回去奔喪,那時外婆是她們的退路;現在晨安也自殺,晨安是真的無路可走了嗎?她也將無路可走。 「晨安,你為什麼不來跟我在一起?」晨勉問晨安。 「你不也沒跟丹尼一起。這是命。」晨安說。 晨勉一天一夜沒有合眼到了英國。在飛機上她藉由想像和丹尼作愛,產生亢奮方式,淹沒她對晨安的思念。丹尼教的。 亞伯特非常自責,他以為他們會有個好的再開始,但是沒有,晨安與他複合後澈悟:他也不是她的希望。但晨勉不想再聽他分析晨安自殺的原因,她知道晨安在死前多麼寂寞。 「晨安是一個人孤獨地死去!」她對亞伯特說:「你曾經安慰過她嗎?」晨勉知道她過分苛責亞伯特,他們背景多麼難以融和。 亞伯特問起房子如何處理。他需要晨勉的證明及同意,以便合法取得所有權。 晨勉:「隨你處理。」她因此在英國又多待了幾天,睹物思人,一點一滴晨安佈置起來的家,晨安一直渴望的東西,晨安的性格害了她。 當地正大雪,晨勉住在大學附近,充滿人文氣息,晨勉一向書讀得很好,卻並不喜歡學生生活。每天傍晚晨勉散步到學校去,延續晨安的生活作息,那就是晨安的命脈,晨安沒有死,她能為晨安過多久就多久。 夜裡,晨勉想像這一刻晨安也許正在等她的電話,她現在納入晨安的時空裡,與晨安脈息相通,精神狀態較前穩定──她已經到了。她正在晨安的視線下注視自己,沒有一個可以交談的朋友,與那些和她作過愛、談過愛、同學、同事、異性戀者、雙性戀者,毫不相干。 晨勉留下來,等待清理晨安財物、辦房屋繼承,每天都漫長。調查小組有天開了晨安研究室讓她清點遺物,她從未進過晨安研究室,書桌上放了一張放大照片,她一進研究室就看到了,是她父親、母親抱著幼小的晨安,外婆遠遠站著,就是沒有她。黑白生活照,在空氣不再流動的研究室,像枚童年胎記,烙在時光的心板上,也像大霧落在生命中──晨勉想不下去,不忍心再製造愛和想像。晨安從未提起這張照片,也許以為她知道,也許──。晨勉拿了相框淡淡地說:「這是一個紀念品。」父親果然很白,比她印象中更白而不羈,母親更小。她有父親,這念頭成為一種意識狀態。 晨勉冷靜下來以後,追憶起照片應當是外婆那次搬到臺北,無意中翻出來又帶給晨安的結婚禮物之一,晨安必定以為她看過了,甚至也有一張,雖然那上面沒有她。 晨安的銀行帳戶裡留下一筆錢,不算少,可以確定晨安這幾年日子過得相當省。晨勉猛然記起峇裡島服務生算的手相,她決定帶走這筆錢,她把她的決定告訴亞伯特,亞伯特不以為然,他當然有份。晨勉不客氣地說:「這是天命。按照你們國情我一點不讓,你又能如何?房子留給你,錢我用來厚葬晨安。」 事情處理妥當之後,晨勉打電話給丹尼,她要去看他,丹尼問她在哪裡,她說:「英國。」 丹尼問晨安好嗎?晨勉說:「你記得她把我托給你嗎?她死了。」把晨安死亡的訊息講出來,晨勉覺得心情好多了。她突然可以瞭解丹尼在母親過世後的沉默,他成為一座孤島。現在,晨勉自己也是一座孤島,必須自養。 丹尼母親給他一枚戒指,指引他的情愛將在東方:晨安留給她一張父母親、外婆及晨安的合照,預言她將不再孤獨。 死亡第一次使丹尼回頭找她;第二次,她再遇見丹尼將發生什麼事?他們像兩座島嶼彼此吸引。 那天晚上,丹尼打了三通電話給晨勉,他不放心她,晨勉要他不用擔心亞伯特,亞伯特無法刁難她。丹尼說不是,他就是想聽到她聲音,晨勉明白了,丹尼怕她過不下去,她說:「我不會自殺,我從小就不斷看到死亡,瞭解死亡會帶給人們什麼,我也死了,晨安的後事誰辦?」 丹尼要她把事情經過講出來,晨勉不願意,她不必再殺晨安一次。 他們這樣交談到淩晨,丹尼說:「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可以見面。」 晨安的骨灰事先報了關,通行順利。晨勉抱著骨灰壇,沒想到一個人燒成灰這麼輕。骨灰壇是在晨安家中擺設挑的一個白霧玻璃瓶,隱約可以看見晨安令晨勉心平。 丹尼大雪中到機場接晨勉,一身冬天裝扮,大衣還是上次晨勉在他家門口看到那件,冬裝的厚拙感及顏色,越襯出丹尼的溫雅。除了上回來德國,晨勉曾遠遠看到丹尼著冬衣,他們一直在夏季或熱帶地區見面。大雪使得視界不遠,不也有冬天的島嗎?寒森的島嶼,人們都做什麼?傾聽狂風,爐火前喝啤酒、不散步。太漫長了。 丹尼換了車,不是她看過的福斯國民車。 「換車了?」晨勉有意無意露出一句。 丹尼看她一眼,有些疑惑。他很少談及生活中如此瑣碎的事。 晨勉只有一件行李,新加坡穿不上冬衣,她身上看見的裝備都是晨安的,完全是晨安的風格。丹尼看她亦有些陌生,不止沒見過她這種冬季穿著,也因為晨安在風格上比較明朗,──鵝黃毛料大衣,沉藍手套,米灰薄羊毛洋裝,咖啡色平底馬靴,條頓民族氣息;晨勉自己總是深灰或黑色,東方民族的深沉。 丹尼為晨勉訂了飯店,不方便講晨勉住他家,晨勉暗示他們學校附近有間不錯的小旅店,丹尼正在趕論文,來去方便些。房間視野很好,在十二樓,窗外是個無聲缺乏變化的世界。晨勉將晨安的骨灰壇放在床頭櫃上,丹尼過來擁抱她:「很抱歉,我母親不在,你住在我家不方便。」 「我知道。」室內有暖氣,晨勉開始一件件大衣、外套、手套脫掉,還是熱,便脫了馬靴,光著一雙腳站在浴室的瓷磚地上:「奇怪,我怎麼一直由腳底熱起。」 丹尼走到她身邊,蹲下去用冰手去鎮她的腳板,一邊輕緩地順著腳尖撫摸每節趾紋。 晨勉抬頭看見晨安的罎子,熱的感覺在身體中間彙集。她心底問晨安:「晨安,你在嗎」她覺得自己全身在等待什麼。像條等待潮汛的魚,準備溯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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