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沉默之島 | 上頁 下頁
四八


  他們坐在碼頭邊等捕魚船下貨,船靠碼頭,商家一擁而上,丹尼喜歡欣賞這種熱鬧。他曾經說商家也在演戲,事實上並不挺認真地搶貨。他們幾乎每天報到,幾條船也看熟了面孔,丹尼丟啤酒請船上喝,船上七嘴八舌丟過來幾條魚或貝類,有次還丟了只大龍蝦。純粹對外國人的一種好感。晨勉奇怪香港是英國殖民地,對外國身份的認同一向比中國強,現在看來卻有點作小伏低討好的意味。

  然後上海鮮樓挑選晚餐材料,他們現在很少在外頭吃,大多在院子裡烤或清煮海味。丹尼嘗過晨勉的燒酒蝦後,每天央晨勉做。

  「你小心蝦子吃多了,賀爾蒙在你身體裡蹦!」丹尼在島上重拾與晨勉單純的生活,也恢復了愛與精力。每回散步經過蛋民的船,他願意想像怎麼在船上生孩子,一窩一窩的兒童像夢一般繁殖,丹尼最後的結論是:那姿勢勢必急切,夢的速度太快,愛的速度恐怕慢不了。

  丹尼的想像力,像催情劑般在他們作愛時溶化,丹尼的想像力超越實際作愛,晨勉相對地生出疑惑,不知怎麼作才能符合愛他的程度。丹尼的想像力一定使他在作愛時比她快樂。

  丹尼發現了她的挫折,對她說:「你的身體並不似你以為那樣需要滿足,那樣太不正常了,身體只是用來發展作愛的工作,作愛的本質還是愛。想像力有時候甚至是邪惡的,他會誤導你身體的需要。」

  「可是我覺得我沒有辦法控制性,我好像受到身體的奴役,一直要去遷就它。如果我有雌雄同體的能力就好了。」

  從丹尼無拘束的對待他的身體來看,男人永遠比女人自由,男人可能成為雌雄同體。女人最大的幸福最好她是純粹的雌性身體,男人的天生的攻擊姿態,使他們對自己更富想像力。

  丹尼特別喜歡用啤酒配海鮮去腥,晨勉認為那樣單調了點,丹尼的胃口一向純淨。他們的晚餐彷佛無限延長,晨勉對丹尼說臺灣稱這種奢移吃法叫「吃氣氛」。他們通常在院子裡坐到半夜才回屋內。夜一分分往下沉,丹尼的身體似野獸的眼在森林裡發光,釋放出去,這時候丹尼會問:「我們還有幾次愛?」

  「一次。」晨勉答。永遠一次。

  在夏初多雨水的島上,黎明、深夜都是下雨的經常時段,丹尼總在雨聲中醒來,像夢一般的注釋各種身體語言,晨勉與他一起解夢。有時候他們一起清醒,什麼也不作,欲降到最低,雨聲吃掉了海浪聲。生命的需要真正無法解釋的東西,那一刻了無遺憾,當時死了,也並不寂寞。身體的孤獨,在德國晨勉體會的最深,孤獨到靈魂沒有依附,那時候,她積極的追求丹尼生活的真相,現在,她看到了真相,不追求,但並不孤獨。可見是人自己的因素維繫心靈。

  晨勉在將離開這座小島前,和丹尼平躺一起,幾次衷心對丹尼說:「你在這裡真好。我們的關係又有了新的階段。」她不再視離開小島為宿命,那應當是一種自然的結束。她的身體也許沒有丹尼那麼自由,但至少是勇敢的。

  但是她也有退縮的時候,她覺得疲憊的時候最先想年齡,她對丹尼說:「你如果找一個比你年輕的女孩,她一定比較有力氣。你就不會那麼累了。」

  「我會更累。」丹尼尤其不認為年齡是問題,人跟人相處不是年齡,是心智。

  一直到他們真的要離開小島前一天,晨勉才把屋子的事告訴丹尼,而且屋子裡的傢俱晨勉也決定放棄,她沒有精力處理。

  他們如每天行程坐到深夜,丹尼關每盞燈時像關他自己家裡的燈,然後,在客廳第一次在這屋裡醉酒的沙發躺了一夜,他用一種獨處的方式和這屋子作最後聚首。他離開這個島,將離開這個階段,下一個和晨勉相會的島在哪裡?晨勉一定也想到這問題。沒有答案。這個問題好像他們認識以來都由晨勉操心,形式都是由他決定。也許終有一天晨勉會主動選擇放棄他。想到這點,丹尼突然無法忍受。

  晨勉睡熟了,她貼緊床面的身體一向吸引他,潔淨的臉孔浮著一層光,他喜歡東方人深沉的表情,清朗時又十分清朗。

  他抱起晨勉,將她抱到客廳那張大沙發,晨勉早醒了,閉著眼問:「你要走了嗎?」

  「晨勉,我們還有幾次愛?」他的臉浮在她臉容上方,眉梢對著眉梢,下巴對著下巴:「我來了。」

  「我要你。」晨勉睜開眼,微笑著:「為什麼拒絕你那麼困難。」

  廊燈稍早熄了,晨勉走過去燃點了它。她穿了件薄紗長袍睡衣,調轉身,燈光由後方映穿睡衣只見身體,晨勉裸裎朝丹尼走去。丹尼伸手抱她,衣服摩擦晨勉的皮膚像一重重宣言,丹尼除去了。晨勉身體自己會說話,也比衣服勇敢得多,懂得承受。

  丹尼兀自在夢中尋覓:「晨勉,晨勉,你在哪裡?」他們陷入無意識狀態,但是感受又那麼強烈,晨勉要隔一段時間,才能回應:「我在裡面。」他們在彼此裡面。

  丹尼不肯結束,他們便一直停留在無意識高原上,自主地守著在對方土地上最後一次紮營。

  什麼時候結束的,他們麻醉的身體不知道。丹尼一次又一次在夢裡問:「可以嗎?」他於夢中觸及那戒指,她全身最堅強的地方。形成力量,貫穿夢境。

  晨勉被問醒了,又睡著了。她的身體靠緊密合他,他們的身體唯一對對方身體從來沒有意見。

  丹尼在他們一起離開的渡輪上要晨勉再好好檢查不孕症,他說晨勉如果無法避免複雜的性關係,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避免不確定孩子的父親是誰。他非常清楚晨勉真正的想法,他知道如果她懷孕,晨勉不會拿掉孩子。晨勉也會希望孩子有個父親。這兩者,非常難以吻合。晨勉以沉默回答。

  他們的身心如此平靜,交談便如空氣一般自然存在,沒有重點,不需要結論,想到什麼說什麼,即使半年後再敘話題,有當時的銜接。他們談到作愛也有階段。

  晨勉問:「你喜歡以前還是現在?」

  丹尼說:「現在。以前太重視作愛了,現在反而身體每種反應都捕捉得到。」

  晨勉飛機先起飛,丹尼送她進候機門,重重抱住她擁別:「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身體是最容易枯萎的。」

  「丹尼。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霍晨勉了。」她流著淚。

  「我知道,但是你對我的意義還是一樣的,我喜歡屬於我的那部分。」

  「丹尼,再見。」

  離別像一條航道,鋪架他們各自的旅程,他們耿耿於懷但又無可奈何的是,他們並非不愛,她甚至去到他的國度;他來過她的生活。他們這輩子的怨尚未開始結,他們缺乏世俗的緣。這點,令晨勉惶然不知所從。他們終將以離別作為結束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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