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沉默之島 | 上頁 下頁
四七


  當天他們喝的是啤酒,完全如第一次共餐在重演,但是他們都知道,心境已經不太相同了。

  「生日快樂!」丹尼舉杯敬酒。時間在丹尼身上顯示的過程,是好的過程,洗得丹尼隱然發光。無法否認的時間還是不公平的。

  「生日快樂。」她敬自己。小哈也看著她,晨勉玩笑:「這狗該不會是啞吧。」

  蛋民仍然在船上,生活的聲音由海面上傳來,晨勉才喝三杯酒老覺得漁船晃得她頭暈。

  「天色這麼重,十之八九要下雨。」晨勉對丹尼的記憶一一被喚醒。不知怎麼,她益發覺得不快樂。

  老天似乎打定主意搬演一場「續前緣」戲碼,所有他們認識當天的場幕走一遍才算過關。事實上小島生活型態固定,人們很容易在島上找到熟悉的記憶。

  一直到大雨沛然落下,他們在大雨中狂奔,丹尼抱著小哈,左手牽緊晨勉,他一路喚她:「晨勉!晨勉!」

  她問:「什麼?」

  丹尼:「你!」

  丹尼這天特別眷戀她,她知道他叫她的意思,他在屋裡也喜歡前前後後叫她,他說靈魂在,身體就不會離開。她看他今天魂不守舍。早晨醒來丹尼閉著眼尚未想事情時,也這麼喚醒昨天的她。

  香港她認識的菁英走得差不多了,短短半年,海浪卷走了大的貝殼,她相信大貝殼還會回到沙灘。那些人會再回來。

  晨勉曾問過丹尼,一生中最怕什麼,丹尼說以後不知道,現在最怕成為植物人,而且一直老下去,所有生命現象都存在,但是喚不醒。「還有目前更怕同性戀。」他開玩笑說。

  他們在這一周中,恢復以大量交談純淨生活的習慣。丹尼反問晨勉目前最怕什麼,晨勉說,以前最怕命運,她這麼努力工作,無非要擺脫命運。現在,她害怕失去印證自己的一種關係,像她妹妹,如果沒有晨安,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誰,她將不存在,可是她活著。

  「晨勉,你不是說你沒有避孕嗎?」那天他們順著環島小路散步。

  「所以我認為這個命運正在一環環實現。沒有任何理由,對我而言,不孕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我將什麼也不是,懸在地球空中活著。」她早看到自己的一生了。

  「你去作了檢查?」

  「嗯,很好的醫生,很進步的設備,這是沒有答案的事,丹尼,就像我們的感情。」晨勉語調平平。

  丹尼不願意成為濫情者,這一刻他缺乏答案,這不關結婚的事實,他們創造一種關係,但是晨勉和他,是沒有孩子的。晨勉會更處在絕望的情況中,他們依附情感,但是無法依附生命。

  夜晚他們回到屋內,晨勉出門前無論什麼時候回來都將廊燈燃亮,她走到任何地方皆如此。

  這天,當他們進屋,就像進到家庭生活,他們的交往雖然很特別,仍然進入一個固定的模式中。而且,又到了丹尼離去的時候,現在跟以前的差別在於,離別比較不再帶給晨勉絕望。丹尼將離她越來越遠,亦進入一種緣盡的模式。

  小哈先幾步回家趴在廊燈下等他們。晨勉將帶小哈回新加坡,無論多難。

  那幾天,離島每到黃昏便下起一場雨,雨勢如幕,黃昏結束,雨也結束。晨勉始終不解午後雷陣雨的理由,但是她看到了這現象。丹尼酒喝得越來越多,他們不交談的時候他便去海邊游泳及喝酒。這天遇雨回家,在路上,丹尼告訴晨勉決定延長他在離島的假期,他開始喜歡午後雷陣雨的意味,亞熱帶島國氣候特殊的約會方式。

  晨勉回屋後收到房東電話,房東準備移民賣房子,詢問晨勉買不買,優先賣給她。晨勉從無置產計畫,認為那是禁錮的傾向。她有資金都放手上活用。她表示可以考慮。

  她彷佛看到一個城堡正暗中解體。她沒有跟丹尼討論這件事,丹尼也無能為力。她不固定一個地方的命運,正在實現。

  晨勉在丹尼洗澡時打電話給晨安,晨安那裡正是半夜,來接電話迷迷糊糊的聲音是亞伯特。

  晨安立刻便清醒了,急忙問發生了什麼事。晨勉反問:「你有事嗎?」

  「我能有什麼事,不過就是亞伯特在我這裡。」

  丹尼也在她這裡,都再自然不過了,就覺得哪裡不對,像請了假又在辦公室出現。

  晨安認為房子不必買,沒緣沒故的,晨勉不可能一輩子住在離島;工作的理由更不可能,除非是炒房地產。

  「晨勉,你生命中的故鄉還沒出現。上帝給你的時候,你會固定一個地方停留下來。」晨安的話通過話筒像吸音器一般,吸盡晨勉四周聲音,晨勉覺得正飄在寂靜的太空中,忽然聽見天際傳音。

  丹尼洗完澡聽見晨勉在講電話,看見她臉色凝重,以為是辛,便走向前打斷晨勉:「警告他別煩你。」

  晨勉摀住話筒:「是晨安,不是辛。」

  晨安興致地要跟丹尼打招呼,那是他們第一次對話,丹尼接過話筒,先是一大段空白,晨安突然有點感傷:「丹尼,我是晨安,謝謝你安慰晨勉。這對她很重要。」竟似託付。

  「我很願意。」丹尼有點意外:「你的聲音聽起來好熟悉,完全像晨勉。我喜歡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很神秘。」

  丹尼就是在似曾相識的情況上與晨勉相逢。晨安最後說,她相信有一天他們會見面。

  丹尼轉訴晨安的話給晨勉聽,晨勉陷入沉思:「這情況很不尋常,晨安從不說這些的。」包括晨安說她「生命故鄉還沒出現」這話都很奇異,晨安從不相信神秘東西。讓人不安的,晨安的話像一種暗示。

  他們出門到碼頭去挑魚,晨勉回頭望了眼小屋,孤伶伶的廊燈,亮在不太明顯的夜色中,與她毫無瓜葛;小哈亦朝屋子吠了幾聲,感應晨勉的對屋子情感的減褪。晨勉已經決定放棄離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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