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沉默之島 | 上頁 下頁
三九


  晨勉轉身重新走回碼頭,那裡所聚集的商家及露天餐廳,如果要她想像,一定比夏天黯淡得多。一盆盆生猛跳動的魚、蝦、蚌蛤海產,她站在那裡,不斷覺得有一波波人潮般的熱與耳鳴打動她。然而四周是冷清的。天空開始下雨,一陣大一陣小,碼頭前聚了一群人,她問商家馬上有船要開了嗎?一個男人頭也不抬:「回不去囉!吹六號風球囉!」旅遊手冊上也注明六號風球海上一切船隻停開。

  晨勉想到那年到慕尼克碰到大雪,她一個人在雪天住了五天。這回,她將因為颱風在這個小島停留。慕尼克及這個小島都使她有種熟悉感。街上每有行人急急跑過,立刻有掛腰包、滿嘴廣東話、男女都有,上前大聲招攬:「要住房嗎?算便宜給你!」若不理,便吼:「你回頭一間也沒有了!」

  晨勉住進坐落小島海邊唯一的觀光飯店,她要了間面對島內,而非面海的房間。拉開窗簾,她才發現,原來島上也有不少住家,與觀光街市完全隔離。香港的摩天大樓及大量人潮使那裡彷佛不是一座島;這裡,才有島的生活縮影。

  她叫了海鮮及可樂娜啤酒,坐在窗前獨飲,飯店建在海邊,島太小,等於依著海邊山坡興建,不遠處,便有一落別墅型住家群,在一個坡道轉角處,坡道直直下去便是海。坡道頂端的別墅住家前門留了兩盞門燈,晨勉所在較高,視線往院子延伸進去,有道門廊,廊上有盞燈,屋內每個房間都亮著燈,但顯然人口不旺;甚至光影的視窗半天沒有一個人走過。也許就反應一個人的獨住心理吧?島上通訊整個中斷,馮嶧不知道她仍在這座島上。風雨比晨勉想像中來得快。大雨傾盆如天在倒水。

  對著豪雨幕後坡道頂端一扇扇開口向她的窗戶、燈光,晨勉喝著啤酒,眼見風雨正在集中力量,對這個小島發生作用,催化晨勉望見視窗後面的人正在凝視她,如對鏡自照微笑,流淚並且舉杯與她招呼。晨勉默默流下淚水,面對閃爍的記憶,如同渴望愛,使她無法自己。

  四天后,她將離開這個島轉赴大陸「冒險」,光這點,足夠令她覺得興味索然。她從來不知道如何與大的土地相處,那份不確定性,也夠教人嘆息了。她現在終於明白,是她引領自己到這個小島上。

  晨勉舉杯向坡頂燈光處:「敬你!」她甚至望見自己從這個島上離去的背影。

  就在小島上,晨勉作了生平唯一的夢。她夢見自己與祖到一個島去旅行,祖先去小島等她,她步出機場,望見牌子上的字Bali Ngurah Rai Airport,峇裡島。她和祖在那裡生活,不是夢見,是看見,非常真實。午夜的大雨落在沉寂的海上,馬蹄清音在樹業後面整晚響著,扶桑花、露天劇場,她「看見」自己在那裡懷孕。

  狂風驟雨,由晨勉午夜的夢境掃過;夢境揉合記憶,同命同貌,一起向前世投胎。

  第二天清晨島上已經完全沒有颱風蹤影。晨勉接通馮嶧的電話,告訴他將搭十點那班船回香港。

  晨勉特意繞到昨晚燈光別墅那條坡道;門燈仍未熄,端詳深藍色大門,門柱上貼了張新的紅字條──售。看來剛騰空出來。昨晚是誰在屋裡?尚未搬走的主人嗎?

  晨勉從來只知道真實;現在,她不僅知道作夢是什麼,也有了夢的感覺。

  現實使晨勉瞭解絕決的必要;夢境使她明白人對現實的無助。沒有夢的空間,是最狹窄的空間。晨勉準時搭乘十點那班渡輪離開小島。她所不能釋懷的,是她對狹窄的眷戀。她幾乎在最狹窄的地方,「看」見夢。

  馮嶧見到晨勉,搖頭苦笑:「你什麼事都會碰到!」為了防止意外再發生,他決定走哪裡都帶著晨勉。晨勉人漂亮,外語能力強,很帶得出去。他不知道霍晨勉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混吃等死」的霍晨勉。晨勉的內部已經發生變化;表面上她完全與以往一樣;內心裡她更獨立。

  讓馮嶧驚訝的是,晨勉那股略帶驕傲的姿勢,香港商場十分受用。生意人寧願跟驕傲的人打交道,公事公辦,驕傲表示那人有內容、理性。馮嶧的建材代理順利簽了約。

  馮嶧興奮得不得了,晨勉看了覺得不忍。晨安批評馮嶧是單細胞動物,他不過對某些事反應比較遲鈍,他終究是個男人,對一般男人感興趣的事才有反應。晨安自己具有雌雄同體的特質,祖學戲,都可能強化感應力。

  馮嶧問她怎麼知道要用什麼方式應付那些人,她不知道。突然站在一個即興舞臺上,彷佛她有一種商業本能驅策她行事。晨勉只好胡湊:「學戲劇觀察來的啊?人生就是表演嘛!研究對手的一切背景,瞭解他的心態。別忘了,香港是個十分商業的地區,又有島民性格,光鞠躬哈腰那套未必合用。你要適時讓他們明白你有獨立的能力。」

  晨勉同時很慶倖自己當初沒有去學校教書,戲劇走的路數又跟別科不一樣,尤其需要自成一格,光教學那一套套說法,夠她累的。

  晨勉事實也很高興,就交易論交易,她性格中畢竟帶有濃厚的這種成分。這方面成就帶給她的快樂,並不低於肉體的歡愉,她只是從來沒去發現。

  帶著重新的「合作」關係,晨勉和馮嶧的大陸之行使他們的相處比任何時期都親近。晨勉告訴自己,這並不代表她其它情感萎縮。她想到祖時,仍覺得難受,從未過去。

  他們先到廣州,然後上海、重慶、北京,一般台商走的路線。每到一地,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人潮,晨勉無法想像著更多房子後的土地。馮嶧的合夥人正在申請各項生產執照,包括計程車、旅遊、電視、廣告……,他們說先申請到手,以後一旦被壟斷,自己不用,還可以高價出讓。在晨勉目前看來,這是一個比舞臺情節更混亂的地方,照著劇本演都製造不出這麼徹底的效果。她母親的口頭禪正好用在這裡──這些人瘋了。

  馮嶧也說對了,還說客氣了。他們碰到各式各樣的公關花招,申請的執照必須一個一個經過漫長過程才核發下來。晨勉偶爾跟馮嶧去應酬,發現人的功能在這個社會只有生物反應──吃、喝、玩、樂。最令晨勉不解的,往往女人比男人還拚命,拚命什麼呢?她當時想法還很模糊。

  後來到了四川,晨勉因為對農村好奇,都說大陸有八億農民,在重慶時,馮嶧安排一位女地陪她走了趟農村。她從來沒有那麼恐怖的經驗,當然她並不後悔,只是知道這種經驗會淡忘的,因為她將來的生活中沒有。

  她們坐了包車一路搖了六小時到大足,那裡有著名的石刻,對日抗戰時大量外地人進入四川,這些人當中不乏學者、民俗研究員、藝術家,他們發現了大足石刻的價值;那裡是最典型的農村。

  混亂,晨勉早有見識,她沒有面對「窮」的心理準備──她看見一群因窮而刁,窮兇惡極的人們。農村重比率的男性人口更令晨勉迷惑。這些男人只製造糧食出來嗎?尤其他們肆無忌憚的打量,顯現出男人對女性化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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