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沉默之島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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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畢竟不是一次科學實驗,晨勉和祖都明白。晨勉一生如夢;而祖的母親這一生根本就是夢。別人在控制晨勉這一生;而祖的母親控制自己的夢。 「你長得有點像我母親,以前我不太確定;現在你看到她人了,像不像?」 「這是你被我吸引的最大原因嗎?」晨勉發誓這一生無論如何不再跟祖嘔氣,他太不幸了,她必須對他好。 「也許吧。不過女人不會承認自己像別的女人的。」晨勉站在床邊俯瞰著祖,那真像一座沒有被污染的島,剛剛形成,尚未被發現。不像她,她父親口中的「觀光島嶼」,上一世紀就過完島的生命了。她有想像,但是沒有未來。 人生的每次發生,每個階段都讓她覺得悲哀──它們永遠不會再來了。這是毫無理由的樂觀、歡愉的背景心理造成的嗎? 「你們預定住多久?你要找你父親嗎?」 祖對裸露身體仍然感覺不自在,這也是他像一座年輕島嶼的原因之一。他起身抱住晨勉,好讓她看不見他。 「我母親知道我想,但是我暫時不能提這件事。她會強烈認為我想回父親身邊。她的反應我不敢想像。」祖苦笑:「我不知道沒有你,自己在這情況裡能支援多久。」 晨勉等於親眼看見祖由國外被他母親拘到更小的監牢裡,這是他母親願意回來住院的理由嗎?更小的空間等於更嚴密的禁閉。 晨勉歎口氣:「你該回去了,你母親一定在急著找你。」 「你怎麼知道?」 晨勉又歎口氣:「你不是說我像她嗎?我像她一樣需要你。別對她說我們在一起。」 祖非常眷戀他現在所在的空間,那使他變得脆弱:「晨勉,跟我在一起以後你變得愛歎氣了。你以前什麼事都不在乎。」 「是啊!我以前什麼心事都沒。快走吧!」晨勉拉攏窗簾。 「每次都趕我。你從來不留我。」祖邊說邊拉開窗簾。 晨勉不解地看著他,頃刻啞然失笑:「別鬧了。再鬧天真的亮了。」她恨不得以更潛在的光引誘他。 祖定定擁抱晨勉:「真不過癮。對不對?」一具飽滿的身體,死亡也無法消化它,除了愛。 載祖回醫院路上,晨勉告訴祖她辭掉工作改變生活的事。 祖有些落寞,但是仍打起精神說:「你早該這麼做了。我真希望跟你一道去大陸。」二度離別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我跟馮嶧一起去。」向情人提到自己的婚姻或丈夫,對大多數女人困難,晨勉不會;是事實就不困難。 「我一直以為你很自由。」 是啊!多友也這麼說。她總不至於自由到不承認法律;婚姻尚且另外還有世俗規範。 「你走前我們再聚好嗎?」 他們約定一周後在祖的住處見,晨勉不願意再打電話聯絡,她相信祖的母親忌諱極了她。她望著祖的身影進入醫院、消失在一道陰暗的後面,那道陰影代表了某種符號──祖的監牢。 到他們約定那天,祖並沒有來。切斷訊息,就像征切斷關係。晨勉可以確定,祖的母親正以臨死前的姿勢威脅祖發誓不再見她。一位母親卻要斬斷兒子的後路。祖的母親贏了,晨勉祈禱她感覺強者的滋味、不要鬥爭自己的兒子。 晨勉可以放棄祖。她凝望窗外樹影,仍然完整地活在光裡,是這個城市最美麗的主觀一景,因為它曾經與祖的視覺形成動線。她可以放棄這個房間,她和祖的情感動線已經形成。 她離開的時候,分外平靜。拉攏窗簾、留下鑰匙後帶上房門。 三天之後,晨勉和馮嶧先抵香港停留一周再繼續飛大陸。馮嶧在香港將洽談幾家聯合建材集團的代理權,他要全力應對。晨勉被安排去藝術中心看了兩晚表演。一場是當地劇團所演莎翁名劇「馬克白」,由美國高薪聘請藝術總監回來指導,不看四周觀眾,你會以為坐在紐約林肯中心;一場是紹興戲「紅樓夢」,大陸演員,唱作皆十分誇張。兩場表演,都給晨勉一種欺騙的感覺,劇中的那些模擬成分,在現實裡是根本不存在的,教她怎麼相信呢?馮嶧對香港是麻木的,他不是交談物件,況且他的代理權正在膠著狀態。 晨勉移開看戲的視線反而對周邊某些氣息、面孔,覺得似曾相識。她真的要坐在一塊封閉的空間受騙嗎?她真的無處可去嗎? 香港人有優於其它中國人的「流行感」。飯店櫃檯說:「到處都可能買東西啦!這裡有全世界的名牌。還有,去享受美食啦!香港領導流行囉!」 晨勉曾經飛過歐洲一站站逛遍回到臺灣,難道要受困于華洋並處的香港嗎?她向飯店索了一份觀光手冊,然後留了字條給馮嶧──我去離島走走,當天往返。晨勉堅持不講英文,她又不會廣東話,所以她是一路以中文終於問到搭離島渡輪的碼頭。 冬天的水道視界窄短,渡輪出碼頭後天色迅速轉暗,船上乘客不多,大部分像外國旅客。看樣子,冬天不是離島旅遊季節。明明一件很簡單的事,為什麼在她身上變得這麼困難;生活真的這麼困難?愛情就不會。晨勉站在船尾甲板,飽滿水氣附著風形成霧海,阻隔了香港本島;遠遠看去,那些摩天大樓像種在海中。晨勉望望四周,一種恐懼心理逐漸升高──為什麼她會在這裡?為什麼島嶼讓她害怕?她並沒有陌生的感覺,相反地,她對這一切覺得熟悉。 船上有人閉著眼假寐,艙內座位躺著當天被閱讀過的報紙,這畫面哪裡見過?晨勉走過去翻開報頭──十二月二十三日。完全符合飯店大廳日曆顯示的日期;為什麼她有一種時間悠忽的感覺?晨勉想起來了,她在同一天到達慕尼克,那城市的寒冷,令人渴望立刻離開,但是她留下來了,為了一個紀念品,一隻內環鐫刻Danne的戒指。原來是戒指事件使她恍惚。那戒指還在嗎?「祖,你還好嗎?」他們對時間毫無半點能力。 聽見甲板傳來人聲反應,晨勉知道小島快到了。她很自然的知道一些事,不是預感。 碼頭附近到處掛滿了小燭光燈泡,燈光所及處,使小島更小。出了港口,她又很自然左轉向前直走。 晨勉已經有許多年沒好好走過路,旅遊手冊特別推薦徒步環島,領略小島寧靜漁村風味,「那就走吧!」為什麼到了香港,她開始自言自言。為什麼?她又自問一句:「當你一踏上這個島像面對自己的記憶?」她對這點並不驚訝。她曾經到過一些地方使她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慕尼克。她驚訝的是,這次,記憶那麼貼身。如同她是從這裡出走的。 由島的背後可以遠眺香港本島,水分子使出發的那個島的燈海失去焦距,令她頭暈;她從來不習慣望得那麼遠。海水聲推動一股巨大的沉默,面對她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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