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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四章】

  是祖走後一個深夜,晨勉在急驟猛烈的心痛中醒來,屋外飄忽的雨水,陰柔輕巧,更似一卷山谷梵音。

  晨勉清楚意識到,這痛不來自生理,倒像一樁心理事件重撞而來。這屋子裡有什麼?馮嶧去大陸考察市場了,她近來的家居生活更形低調;祖走後毫無消息;晨安不再「教育」她。這段空白,是某種程度的懲罰。

  伴隨重擊同時,是一句句回聲般的詰問,強力清理她的思路,脫離「三句預言」模式,內容為一長串的質問並且索求回答。那股力量,令她無法指使自己的身體。她感覺有人正要遠去某個特別的地方,卻利用她身體過境,隨即抽離。她更強烈感應到的,是那聲音質問她與祖的關係:她要祖回來嗎?祖離去多遠?問她,為什麼要留在這個小島上,在莫名的力道下,晨勉竟不由自主開始與自己交談:「在這裡我不覺得孤獨,這兒有我要的一切。」她待定這個島。

  一段質問離開她,同樣浮現浸洗全身想法的後效,類似祖離開她時,她明白自己孤獨、疲憊但不迷惘。她的從不作夢,人生在她,是永遠單一狹窄的空間。這種生命類型,的確使得她毫無熱情可言;祖對愛情強烈的需要,她相信,緣由他的夢想太深。她無法理解如此抽象的事情該如何追求,她對情感強烈的感應完全來自作愛,但她絕不作這樣的宣誓:「我對作愛有強烈的需要。」她的身體不孤獨,她的精神就不孤獨。祖兩樣都要。

  那離去的聲音以傳誦的方式浸洗她:「我原諒你,就是接受你的規則,我已經三十一歲了,不願意按照別人的規則行事。」是對祖說話嗎?還是她?無論如何彷佛道別。晨勉很感激她的告訴:「謝謝你,我知道了。」

  雨仍繼續下著,像炮竹響,偶爾也間斷炸開一、兩聲,與鞭笞同行,一道打在世俗,一道落在人的身心。

  晨勉想起和祖同去的小酒館,酒徒在夜裡的心靈道場。現在她無法獨自留在屋子裡。

  晨勉到達小酒館時,已過子夜,她在門外稍稍站了會兒,推門進去走錯地方似的,生意十分冷清,完全沒有上回他們來時的喧熱。她坐定角落,要了祖喝的可樂娜墨西哥玉米啤酒。她是個毫無酒興的人,因此在任何喝酒的場所,她在哪裡,哪裡就是角落。她自認卸下武裝,覺得安全。她向來不認真去思考自己的感染力。

  陸續有人離開,也有人加入,坐在吧台的幾位顯然都獨自前來,他們彼此舉杯,以英語間歇交談,晨勉聽出他們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旅行的理由,像一排雁停棲在吧台前;其中最沉默彷佛上批飛行留下的落單者,來自德國,金髮過肩紮成一束,個頭、年齡與祖接近,散發一股寧靜溫和的氣質亦相若,他們同樣屬於沒有心事但是有秘密的人。他成為一個目標,使她數度若無其事地眼光掃過他,覺得自己簡直無聊。她從來沒有這樣模擬過男人。她大可以直接注視他。

  少了祖,一切不同了。連孤獨都不那麼有價值。

  晨勉認為這天深夜的思考夠多了。她決定在自己還沒成為哲學家前離開。漫長的停留,她不過喝了兩瓶啤酒。上回來,羅衣曾經十分訝異:「霍晨勉喝起酒來勇敢得不得了。」原來並非她沒酒興,是沒酒友。祖離開,她的勇敢不再被勾引。原來,勇敢不是人的天性。

  金髮男人已經為她付了賬,他的身體不動,但感應到晨勉的思索。晨勉毫不意外,祖也這樣。她離座,他亦起身站在吧台前。

  晨勉默默停在他面前,低聲說道:「謝謝。」

  多友可以講幾句中文,聽力較好。跟他交談,語言變的多餘。這讓晨勉的身體感覺不安。

  多友來臺灣搜集他的博士論文資料,他研究亞洲地區島嶼民族文化行為。晨勉忍俊不住:「臺灣有種搶付帳的文化,你顯然研究過了。」

  多友的國際青年中心德國室友胡亂為他取了中文名字,他們很迷信中國「友直、友諒、友多聞」那套。多友正在找房子搬出去單獨住,他發現臺北這方面資訊非常缺乏。那位室友處處為家,他因此像借住別人家,共用一個房間,但是只看到東西,看不到人。彆扭的是那些東西彷佛會長大。

  他們一起從酒館離開。那一帶是臺北知名的舊文化區,住著大陸來台的退休教授及舊文人。很多小酒館特別選擇這張旗幟在此開業。晨勉往巷子裡走。果然,多友被巷內圍牆所形成的光影深深吸引,落寞氣息在巷子間環繞流動,彷佛有機體的呼吸系統。養分只供輸這一帶巷子。

  晨勉自己也從來不知道,一種世界級的光與暗就在這裡交融,形成文化色帶。

  多友立刻就了悟,這種移植在島嶼文化主體中的特殊性,是他們所見過類型研究報告的新觀點。晨勉由多友對小眾政治的好奇,應是一個並不輕易感動的人,他的理性更重于祖,因此,打動他,等於打動他的情感;這點她不考慮。晨勉在前方帶路領他走出巷子,她走得緩慢,意圖冷卻對多友突如其來的欲念。她永遠無法控制自己對生命體的好奇。

  多友並不願意就此回住處,但是他是個沒有去處的人。他問晨勉:「你知道哪裡有房子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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