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沉默之島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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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晨勉非常痛恨丹尼使她陷於一種孤獨的狀況。她在她熟悉的環境裡因為和別人思想不同覺得孤獨;她如果長久在他身邊,會因為生活習慣不同而陷入孤獨。她以前在孤獨裡,但是並不覺得孤獨。丹尼一直沒有消息。 她再見到丹尼,已經是他們分別十個月後了。丹尼的母親沒有治好,丹尼原想放棄研究,她母親臨終前發現了他的戒指不在,知道了晨勉這個人,她要丹尼憑直覺去愛,晨勉一定具有這種能力。 他們約好在峇裡島見面,晨勉那時已經不想再見他了。她覺得十個月才見一次面的愛情容易使人老,她不知道他們靠什麼維持,性嗎?但是他們的生活是空白的。 丹尼要她去,說提前給她過生日,如果她停留久點,就正式過。 他在機場外頭等她,飛行了將近四個小時,她正好月經來,整個人十分不舒服。她出關時空著手像進城,丹尼說那裡什麼都有又便宜,回去買個箱子裝當地買的東西就夠了。 他站在一群飯店派來接旅客的服務生當中,好像又長高了。她在等候驗關時就看到他,她在暗處,他在明處站定了久久不動,她喜歡篤定的男人,他知道她一定會準時到。 看到她時,他灰藍的眼珠蒙著一層淚,他走到她面前,無言地伸手牽她,一直帶她到最角落,旅人仍不時從他們身邊走過,他輕撫她的臉,她則看到他的淚,他緊緊擁抱她:「霍,我好想念你。」他重重熱吻她時,自然地記憶起他們的方式,他抱起她,姿態從容,問她:「可以嗎?」四周的載客司機一陣哄然,報以熱烈掌聲。他在任何場合這麼做,從不給人色急的感覺,他的確不那麼思考。 他租了輛吉普車,轉個彎便望見海。峇裡島沒有冬季,只有雨季,雨季由十月開始二個月。一般居民住家樓下是涼亭,樓上臥室,丹尼住的地方在海邊,向當地居民租的,簡單,但是寧靜,而且生活方便,不遠便是餐廳與店家林立的街道。丹尼的英語在那裡幾乎用不上,那裡的人每個都會說上一串英語,但是除了商業交易以外的英語,各有各的腔調,人們十分和善,晨勉在那裡完全恢復了對丹尼的善意與愛。 入夜時分,丹尼帶她穿著扶桑花徑去一家有表演當地舞劇的餐廳吃飯,舞臺四周掛滿椰子樹編成的吊飾,丹尼說下午四、五點餐廳工作人員開始編織,這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丹尼問她每門必放祭品的花是什麼花,是扶桑,但是英文她不懂,可以查;丹尼又問為什麼每間門框各是半邊,合起來才是完整一面?又為什麼每門必拜?晨勉想想應當是指善惡、拜陰陽。丹尼搖頭:「東方人真厲害。」 晨勉笑著說:「洋鬼子才厲害呢!知道了來考人。」 印尼人吃東西既腥又辣,味道頗重,丹尼說他過了一個月才摸清楚什麼好吃。要摸清楚其它,大概要十年。他現在稍懂得東方民族的深沉、多變;他說才瞭解晨勉為什麼不跟他走了,晨勉微笑沒有接腔,她只是沒辦法改變自己的多執性格。 劇舞並無特別驚訝處,是最早的舞蹈表現形式;精緻的是餐廳的整體設計。丹尼喝酒少得多,第一杯敬她:「生日快樂。」她覺悟到,從這刻開始,丹尼已經在建立他們之間相愛的模式,她如果接受,便該由這刻接受,一直到發生足以改變這種狀況的事情為止。 他們回住處途中,遇上一列祭拜隊伍,丹尼帶著二分酒意說:「多感人!」 這和她與外婆、晨安每星期帶了食物去魔鬼的地方探望母親有何差別?他如果當時看到了會說感人嗎?外婆是母親的母親呢?一個被祭拜的物件。祭拜的隊伍由他們身邊趕過,黑夜裡響起清越的鈴聲。另一邊是海浪聲,沒有對岸的燈,海平面上又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沒有遠近。 回到住處,丹尼將臥室四面窗子全撐開來,這點他是個原人,喜歡睡在大地中。晨勉問:「你的葡萄酒呢?」丹尼說很久不喝了,他在這裡改喝啤酒。 晨勉說她今天不能「呼吸」,丹尼抱著她:「你好香。」整晚,丹尼反復問她:「可以嗎?」不斷親吻她,尋找一種記憶;他要記憶,身體並不重要。但是晨勉明確感覺他變得沉默,她不知道這段時間他心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幾乎不通電話、不通信,因為默契,事實上他們失去了感情過程最可貴的部分。多麼令人遺憾,她反抱他,深覺抱歉。情感的累積錯失了便是另一局了。她再追問也枉然。 丹尼手上獎學金並不包括晨勉的開銷,晨勉的工作也需要她在,她心底計畫在島上最多停留一個月。丹尼出去搜集資料她大多陪他去,偶爾自己出去逛。她很重視丹尼的研究,雖然她認為那是毫無生命的東西,她喜歡丹尼在某種領域中,她可以好好觀察他、記憶他。她無非比他早出來工作,機會比他好,他現在累積的是他的未來,她只是工作而已。她不必擔心,丹尼這點非常自信,男人對他們內行的事,是絕不天真的;對他們在乎的事,更天真不起來。 晨勉絕口不提鐘的事,事實上那根本不具代表性,她亦不排除再發生的可能。目前她很喜歡丹尼,很喜歡這種日子,然而它們總有結束的一天。所有的事物在活的時候,不會呈靜止狀態。 她和丹尼的情感,若要保持活的狀態,他們將在不固定的緯度、月分相處,但是這也沒有辦法避免他們的愛一點一點消失。她當時不知道還有多久。 丹尼已經厭倦了峇裡島,逐漸進入峇裡島的雨季,丹尼想到就害怕,結果他們一起離開那裡,晨勉回香港,他回德國。在未來的三年中,晨勉的生日丹尼都不在,峇裡島那次,成為最接近她生日的一次相處。 那一個月,他們爆發了最大的爭吵。丹尼立刻就發現晨勉沒有避孕,他幾乎無法置信:「你為什麼不避孕?」 晨勉意外地面對丹尼失去理性,非常憤怒;那是他的弱點,他可以不把弱點嚴重化。她冷冷地說:「我從來不避孕的。」 「那你應該告訴我,我可以有心理準備。」 「你現在知道了。」她從來不遲疑於反擊,對丹尼她儘量保留。 丹尼大怒:「該死!那不是你告訴我的。你尤其不該那麼天真。」 她當即未理清是那點更傷害他,是她沒有避孕呢?還是「尤其不該天真」,只覺得一片空白。她一句話都不想再講,抓了護照就走,這麼晚已經沒有班機了,丹尼也知道,但是他由她走掉。 她很快找到他們第一次看表演的旅館住下,侍者帶領她穿過扶桑花徑時,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太天真,男人和女人對在乎的事最大的不同──女人往往更天真。 她住妥後,便完全不憤怒了,想到自己也就是像來的時候那樣回去,或許有點空虛,但也不少什麼,不定還學到一樣──避孕的必要。如果你和一個男人發展成固定關係。像鐘,就不必了。 緊接有人敲門,她以為是服務生送水來,打開門,丹尼站在門外,她平靜地看著他:「我不想再討論這問題,你有興趣我們以後再說。」 丹尼低著眼瞼:「我沒有辦法控制,我很抱歉。」 晨勉說:「謝謝你的道歉,我要睡了。」 丹尼沉沉地凝視她:「霍,這是另一個島,我們可能擁有的唯一的地方,你不肯原諒我嗎?」 「丹尼,我原諒你就是接受你的規則,我已經三十二歲了,不願意按照別人的規則行事。」 丹尼伸手將她雙手拉向他。環住他,低頭親吻她,他太高了,一種氣息,她不由踮起腳追尋他獨特的呼吸,她一直到後來,都無法拒絕那香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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