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沉默之島 | 上頁 下頁
一七


  六月分的沙灘跟六月分的天色一樣,尚未成為最開朗的季節。清晨的公路十分順暢,半個鐘頭就到了。海水尚未開放,整個海洋線像座廢城,只有海浪一直活了下來,自成生命,正在努力送自己上陸地;沙地上開滿了豔黃的天人菊,草的氣味在清晨嗅聞起來有點腥氣,沙灘是灰白色,海水是深藍色,非常立體的感覺,像油畫,記憶中的畫面。

  不用說,連晨勉都覺得因為與現實產生的詭譎對照而興奮莫名。

  肚白天色由海的盡頭往沙岸延伸,凝聚于祖白種人似的臉龐,他們周圍則是暗的,晨勉躺在沙灘上,仰望天空,非常安靜的宇宙。他們現在躺在一起。彷佛冥冥中宿命。她成長後周圍跟她有關係的男人,除她老爸外,都有共同的背景,包括她自己弟弟──他們全部出國拿學位又回來。祖像他們任何一個,這讓晨勉有些不安,這代表祖歸定位了嗎?她成長後的生活,有她自己單獨的宿命,她從來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好像不需要記得。光覺得人影幢幢的。那種斷層不是人所能造成的,只有命運能。她因此非常怕被歸類。

  「你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嗎?」晨勉問祖。

  「全部記得。我只怕一件事──忘掉。」

  「我的記憶流失太快了。」晨勉歎口氣:「是不是所有的事都發生在半夜呢?然後腦子貯存起來。我有記憶以來,半夜都在玩,晨昏顛倒,什麼事都不記得。我有時候甚至覺得這世界就像一幢失火的屋子,一群渾然不覺的人正在狂歡,嗅聞不到空氣中火的味道,他們這一生都不知道燃燒是什麼,最後,屋子燒掉了,我們失去了記憶。」她知道她這輩子都沒有辦法解釋現在她這個年紀沒有過去的樂觀跟只有現在的悲觀。

  「我全部都記得。」祖支起手肘,整張臉撐開在晨勉臉的上方:「你使我免於孤獨,我幫你製造記憶。可以嗎?」

  「再說一次。」晨勉又聽到她的預言:「再說一次。」她哀求他,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句子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

  「你聽到什麼?」祖的聲音像種親切的招喚。

  晨勉流著淚:「記憶。」

  祖放下手肘身體貼著她身體,一種重量,詮釋「全心全意」這個意念。他表現的就是他需要她,第一順位元需要,他不是安排好生命中其它事物才輪到她。

  祖這種毫無理由的愛意教晨勉害怕,一個男人生命中怎麼會愛最重要呢?但是,一來對於這種事,晨勉向來不多想;二來,祖的身體反應淆惑了她,他的身體也不讓她多想。祖的身體完全不聽祖的大腦支配,這身體是單獨存在,非常自由,它怎麼想就怎麼做,而它會怎麼想,往那個方向,祖完全不控制,放任這單獨的身體尋找出路,它是那樣多風格,不是靠身體傳達出的技巧部分,是身體本身的細節部分。它的節奏,它的腰,它的頸項,它的氣息,它也在使晨勉身體相對部分產生需要的感覺,晨勉知道,那就是欲,同時她還有另一種欲望,想要付出什麼。她甚至沒有辦法告訴祖,她沒有辦法說話。而更令晨勉事後不解的是,祖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強烈的動作。祖的身體是那樣性格特殊,可以想見它得不到滿足時,會多麼孤獨。晨勉終於明白她害怕什麼了,她可以在感情上撞得頭破血流,她不能讓身體受到折磨與試煉,她要保持身體的獨立。但是祖似乎正在摧毀她這個意念。這個經驗是晨勉和任何男人之間所沒有。

  是個月滿的日子,因為大氣浮塵,遠處的城市亮得局部失火一般跳躍,近處因為沉靜及海的深暗,晨勉覺得身體的本意淪陷越來越深,是她在帶領祖,她在誘拐他。

  她身體下的沙不僅軟,而且會流動,以沙的摩擦,節奏緩慢,達到高潮。他們彼此迎向對方,請求降落在對方的跑道上,身體繼續滑行,前面永遠有更長的跑道等待進場,他們都不喜歡低難度的飛航,那是對身體一種天生的熱情的行使。完全因為他的身體關係。她突然失去了她一貫對待性這件事的幽默感。她整個人快樂到達悲哀,她將要失去她以往所有累積對作愛這件事的記憶,她將要失去她的身體,她對她身體的想法。她完全無法拒絕祖。她明白了一件事,祖沒有作過愛。所以她將失去她以往的作愛紀錄,她覺得真困難,一個處男,從不是恩典或禮物;她的都市生活,使她大一就迫不及待試過作愛,最早的性經驗並不表示是最重要的,她到今天才了悟,祖不是用身體告訴她的。她低聲說:「祖,謝謝你。」她無法繼續作下去。此刻,天色迅速發白,青蒙似舞臺光將他們團住,天邊隱隱傳來雷聲,夾著閃電,那樣的戲劇性,缺乏真實感,她苦笑道:「恐怕要下雨了。」他們什麼都還沒交談,身體的命運已經決定了,祖的身體晨勉覺得份外親,他們全身都是沙。

  祖說:「臺灣的天也負責行使道德力嗎?我發誓下次我一定要作完。」

  晨勉忍不住發笑,是啊,這可怕的雨,令人顧忌的沙。

  她看看天色:「你怕不怕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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