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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重印後記

  《保衛延安》出版,二十五年了。關於它,我從未為報刊寫過一個字。倒是用了好多年的時間,在侮辱和踐踏中寫了許多材料,「交代」自己因為寫了它而犯下的「滔天罪行」。在那些年月裡,我曾千百次在心裡問自己:難道一個人少年投身革命,在艱苦環境中出生入死,為的是和廣大群眾一道來爭取這樣一種「命運」嗎?

  一九四七年夏初,敵人大舉進攻延安之後不久,我到了西北野戰軍第二縱隊——即後來的人民解放軍第二軍。跟隨部隊參加了許多次戰鬥,走遍了西北的大部分地方,穿過沙漠、草原、戈壁,越過數不清的高山峻嶺和大小河川,直到一九四九年末進軍至帕米爾高原。這一場艱苦卓絕的鬥爭以及無數英雄人物所表現的自我犧牲精神,給予我的教育是永世難忘的。因而,部隊抵達祖國邊陲,還在硝煙彌漫中繼續追剿殘敵時,我便著手來寫這部作品了。

  這一場戰爭,太偉大太壯烈了。隨便寫一點東西來記述它,我覺得對不起烈士和戰爭中流血流汗的人們。然而要寫一部長篇巨著,並且在我們現有的描寫戰爭作品的水準上有所提高、有所創造,又談何容易!先不說我的閱歷、學歷、對文學的研究、對藝術的理解和寫作技巧的掌握以及其他方面的修養等等,單說當時的客觀條件,就使人望而卻步!那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語言不通,風俗迥異,沒有任何圖書資料可供參考;所依靠的是一本油印的毛主席的《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部隊的油印小報,歷次戰役和戰鬥的總結;新華社在各個時期關於戰爭形勢所發表的述評及社論;再就是我在戰爭中所寫的新聞、通訊、散文特寫、報告文學和劇本等。還有在戰爭中所寫的日記,近二百萬字。衷心感謝新華社對我的培養和新聞工作使我得到的鍛煉,因為它要求你努力學習;要求你不僅看到一些具體的戰鬥,以及許多看起來是孤立的事件,而且要求你矚目於西北戰場、矚目於全國各戰場,以至國際形勢的變化和發展。如果沒有這個條件,鑽在遙遠邊疆的剛剛從反動派手中奪取的簡陋營房裡,必然眼光狹小,因而也只能就事論事,要想寫一部較有分量的長篇作品,那是不可能的。

  在以往的歲月裡,人們忙於打仗,顧不上寫有關戰爭的規模較大的作品。當時,寫農村生活和土地改革的長篇,還有幾部,寫民兵和遊擊隊鬥爭的作品也有一兩部,而寫我人民解放軍作戰的作品,除了個別長篇和中篇小說之外,還有一些短篇小說及報告文學作品。我反復讀過這些作品,並且從中獲得不少教益和啟示。但是,這些已有的成就和經驗,是不夠的。這就是說,在描寫革命戰爭方面,既要求助我們當前已有的成就,而更多地是求助於以魯迅先生為首的中國新文學,以及我國古典文學作品和蘇聯革命初期的文學名著等。

  當時清醒地估量了自己面臨的困難。於是決定先寫一部長篇的報告文學作品,從延安撤退寫起,直到進軍帕米爾高原為止,記述西北解放戰爭的整個過程。

  一捆捆材料就堆在軍營斗室的地上,要想進去,便必須跳來蹦去地「翻山越嶺」。那個時期,白天騎上馬出去採訪,或者發消息,寫通訊,反映我軍打仗和準備開展生產建設等情況;到晚上,就坐下來寫這部作品。九個多月的時間,居然寫起了近百萬字。全是真人真事,按時間順序把戰爭中所見、所聞、所感記錄下來。稿子都是使用繳獲的國民黨的粗劣報紙和宣傳品的背面來抄寫的。因此初稿抄起來,足有十幾斤。

  一九五〇年底,初稿剛完成,就接到母親病危的電報。當時,從冰天雪地的邊疆回到黃河岸邊的故鄉,騎馬、坐汽車,至少也得三個月甚至半年。我五內俱焚地拿著電報去找我們的兵團司令——西北戰場一位威名遠震的英雄。他,深表同情,讓我搭乘當時在西北似乎是絕無僅有的一架軍用飛機,趕到西安。然後就穿過我們當年在渭河北岸的作過戰的許多地方,在嚴寒和風雪中步行數日,終於回到了家鄉。十七歲離開這度過我苦難童年的地方,現在歸來了。也許有人以為我背著一大捆東西,一定是給母親帶來的貴重禮物,其實它就是這部稿子;再加上腰裡的手槍,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了。

  午夜,我趕到母親住的房前,立刻就止住腳步,熱淚滾滾而下!門前是平漠漠的雪,積了半尺多厚,連一個腳印也看不見;破門閉著;沒有燈光,不見煙火,像一個多少年都沒有人住過的小廟似的……看到這一切,什麼都明白了!推門進去,只見土炕上,半邊鋪著一片席子,母親就躺在上面!

  炕角放著一個破瓦罐,那裡頭放著我多年來在戎馬倥傯之中,給母親寫來的一封封蓋著「軍郵」戳記的書信。

  生命離開了她以後,身軀竟變得這樣瘦小了……我坐在這捆稿子上,伸出雙臂,抱起了永遠不能回答我的呼喊的母親,放聲痛哭!……她自幼便是一個世代受苦難的貧農家裡的童養媳,二十多歲失去了丈夫,一直守候著我這個獨生子。她這一字不識的農村婦女,受盡了壓迫、淩辱、饑餓和舊社會帶給勞動人民的一切痛苦與不幸。她的一生是何等悲慘啊!一九四八年,我的家鄉解放了,她經過長期的顛簸流離,從運方回到了家鄉,看到了故土。剛建立起來的人民政府,對這兒子在前線的軍屬,多方照顧……她終於盼來了新社會。可是,病魔卻奪去了她的生命!

  我少小出門,現在萬里歸來,幾乎和一個舉目無親,沒有棲居之所的旅人差不多了。因此,埋葬了母親,我便搬到縣人民政府去住。接著,我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夜以繼日地工作,把這部稿子修改了一遍。在寫作的時候,母親的面容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那血染的山川河流、戈壁沙漠,也經常出現在我眼前!這粗劣的稿紙上,每一頁都澆灑著我的眼淚!從母親身上,我看到了中國人民悲慘的過去;從我所寫的戰士們身上,我又看到了被壓迫、欺淩了千百年的人民奮起抗爭的那種排山倒海的力量。於是,我覺得:眼前的這部長篇報告文學稿子,雖說也有閃光發亮的片斷,但它遠不能滿足我內心願望。又何況從整體來看,它又顯得冗長、雜亂而枯燥。我,焦灼不安,苦苦思索,終於下了決心:要在這個基礎上重新搞;一定要寫出一部對得起死者和生者的藝術作品。要在其中記載:戰士們在舊世界的苦難和創立新時代的英雄氣概,以及他們動天地而泣鬼神的豐功偉績。是的,也許寫不出無愧這偉大時代的偉大作品,但是我一定要把那忠誠質樸、視死如歸的人民戰士的令人永遠難忘的精神傳達出來,使同時代人和後來者永遠懷念他們,把他們當作自己作人的楷模。這不僅是創作的需要,也是我內心波濤洶湧般的思想感情的需要。

  決心既定,我便背起這包稿子,在母親的新墳之前默然站立了片刻,望瞭望這黃土覆蓋的高原山川,然後又奔向萬里迢迢的祖國邊疆……

  ……夜不成眠,食不甘味,時序更替,似乎和我無關。調我到大城市學習,我就把稿子帶到大城市;讓我到草原上工作,我就把稿子馱到馬背上;外出開會,或者去看非看不可的電影,便把稿子抱在懷裡,生怕把它燒毀在經常失火的邊疆城市。

  寫著,寫著,有多少次,遇到難以跨越的困難,便不斷地反悔著,埋怨自己不自量力。可是想起了中國人民苦難的過去;想起了我們腳下的土地;想起了那些死去和活著的戰友,撫摸烈士的遺物,便從他們身上汲取了力量,又鼓起勇氣來……鋼筆把手指磨起硬繭,眼珠上佈滿血絲,餓了啃一口冷饅頭,累了頭上敷上塊濕毛巾……寫到那些激動人心的場景時,筆跟不上手,手跟不上心,熱血衝擊胸膛,眼淚滴落在稿紙上……這樣,在工作之餘,一年又一年,把百萬字的報告文學,改為六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又把六十多萬字變成十七萬字,又把十七萬字變成四十萬字,再把四十萬字變為三十多萬字……在四年多的漫長歲月裡,九易其稿,反復增添刪削何止數百次。直到一九五三年終,最後完成了這部作品,並在一九五四年夏出版了。那些被我塗抹過的稿紙,可以拉一馬車。才氣橫溢的人,洋洋數十萬言,也許揮灑自如,視若等閒。而我卻是十足的笨人,除了拚命的學習和勞動,別無所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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