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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周大勇輕輕地搓著手,不知道該怎樣說些家常話來安慰老媽媽。

  老媽媽指著一個近三十歲的女人,說:「營長,這是我的大女子,出嫁到九裡山。前幾天我一家老小逃上來,到她家躲風險。人都謀算白軍打不到這裡。我們一家人逃到這裡剛交三天,千刀萬剮的白軍,可就踏著腳蹤追上來啦!營長,這仗可要打到多會才能了結呀!」老媽媽面容愁慘慘的,長一口短一口地歎氣。

  周大勇讓老媽媽的大女子和其他幾個婦女坐到旁邊的穀草上。他問:「李老伯伯呢?」

  老媽媽說:「他在呢。他把我一家老小領到這裡,就跟上遊擊隊走了。他說,他三天兩頭來探望家裡人,可一走呀,就無蹤無影!如今,糧食缺嘛,吃了上頓沒下頓;十家人裡頭有八家是冰鍋冷灶。今日,天一明我打發人到前川找玉山他爹去啦。唉,說來說去,就算把他找到我們跟前,又能頂什麼呢!他,也是吃了一天沒有一天的人!人上了年紀,就沒活法了。他呀,這一陣,說不上三句話,就吹鬍子瞪眼。我是受不完的骯髒氣!營長,我那大小子李玉山,你該認得嘛!

  他有月數時日也沒資訊,不曉得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我那二小子,小名叫滿滿,也參加咱們部隊啦。年青人,高一腳低一腳的,誰曉得會出什麼兇險!一個兒女一條心呀!這一陣骨肉離散的……」老媽媽一把一把地擦眼淚。

  老媽媽旁邊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抱著吃奶的孩子,她說:「媽,你老人家說話就沒有個完;人家周營長打了一天仗,累啦!」

  老媽媽說:「給周營長說說話怕什麼?他是咱們隊伍上的人,又不是外人。」她又轉向周大勇,指著阻攔她說話的女人,說:「這就是李玉山的婆姨。那一個,」她又指著一個剛交二十歲的小媳婦,說:「是我滿滿的婆姨。我滿滿娶過她,沒滿五個月,世道就亂啦!」

  周大勇看老媽媽、婦女、孩子,都眼巴巴地望著他。他想,這些個老鄉都是他的親人,他們的苦難就是他的苦難;他們需要他保護!他說:「老人家!快了,敵人眼看就要垮咯!

  李玉山麼,你不要惦念他。他是個勇敢精明人,吃不了虧。你說滿滿參加部隊了,李老伯伯也給我打過一封信,托咐我找尋滿滿。老人家,滿滿的官名叫什麼?知道他的官名,我一定盡心給你打問。打問到下落,一定給你捎信。」

  老媽媽想了一陣,問滿滿的婆姨:「滿滿的官名叫什麼?」

  滿滿的婆姨,躲到她嫂子身後,羞羞答答地說:「李玉明!」

  寧金山問:「李玉明?他不是上嘴唇長個黑痣?」

  老媽媽又驚又喜,連忙問寧金山:「你在哪裡見他來?」旁邊的婦女和李玉明的媳婦,都把眼光投到寧金山臉上。她們眼睜睜地等寧金山說出她們親人的下落。

  周大勇說:「你老人家不早說!李玉明就在我們第一連嘛。」

  老媽媽呆癡癡的端著兩手,問自己:「莫非是夢!」過了一陣,她把眼光轉向那躺在草上的傷患們身上。其他的婦女也都把眼光投到傷患們身上。李玉明的媳婦更顯得驚慌,害怕!

  周大勇轉念一想:「還有這麼巧的事?興許我們第一連的李玉明跟她的兒子是同名同姓——這種事多得很哪!」他問:

  「老人家,我們一連的那個李玉明,填軍人登記表的工夫,說他父親叫……叫什麼來?」他用手搓前額。「啊,叫李老千。」

  老媽媽說:「是嘛,他爹當年小名叫李老千,後首起了官名李振德。可叫他官名的人倒不多呀!」

  周大勇說:「寧金山,你到山上放哨,快讓李玉明下來。

  另外,你告訴衛剛,放警戒要多操心。」

  周大勇走到窯外,站在崖邊上,望望天空又望望前面的山溝。

  天更黑了,對面看不見人。溝渠裡的溪水潺潺地流去。山頭上吼著沙漠地吹來的風,山坡上稀稀疏疏的幾棵樹在搖擺著。

  他兩手幫在腹前,壓著被風吹得鼓脹脹的衣服。他覺得很冷,心想:「立秋該有月數天氣了吧!」

  周大勇巡查了警戒,回來躺在草上,心裡很煩亂。他已經派了一個戰士又請了三位老鄉,去和九連連長他們聯絡,可是還不見資訊。他聽見隔壁窯洞裡老媽媽、婦女們和李玉明談話,談得正熱鬧。他也想過去和老鄉們談談。突然,一個身材高大的老漢,不言不語地進來了。他一直走到燈跟前,周大勇才認出他是李振德老人。

  周大勇跳起來,說:「老伯伯,想不到在這裡又看見你老人家了!」

  李振德老人的眼窩更深了,看來很疲乏。可是他那固執的形樣、又耿直又倔強的脾氣倒沒變。他說:「大勇,你好!」

  他蹲在地上,裝起了旱煙鍋,打火鐮。「大勇,我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碰到你!」

  周大勇笑了,說:「老伯伯,我也是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碰到你呀!」

  李老漢吸著煙,煙鍋吱吱叫。「不走的路還要走三遍!瞧,我們又到這荒山冷溝裡避難啦!」過了一陣,他又說:「我來,是謀劃把這裡避難的人帶到南川去。這一陣,情況時時變,誰也鬧不清哪裡安寧!」

  周大勇說:「老伯伯,你打的信我收到咯!」

  李老漢沒吭聲。他像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一樣,腦子反應不快。他照自己想到的事情往下說:「敵人不叫咱們安生,他也快完了。我今日個從玉山那裡回來。玉山他們在清澗城北邊集合了兩三千遊擊隊員。他們說,敵人退下來,就叫他好走不了。」

  周大勇說:「是呀,我們要把敵人全盤端掉,讓他們知道:

  陝北不是好來的地方,陝北人民不是好惹的!」

  李老漢像是想起什麼重大事情,他眼裡發潮,臉上很光彩。他說:「大勇,玉山前些日子在北面川裡看見咱們毛主席啦!」

  周大勇自豪地挺起胸脯,問:「當真?當真?」

  李老漢說:「當真。咱毛主席還和玉山拉了一陣話。玉山呀,一提他見過咱毛主席的事,就高興炸啦!」

  八

  周大勇昏悠悠地合住眼。他立刻又進入炮火連天的生活裡。一個敵人端著刺刀直向他撲來,他閃過敵人的刺刀,抱住那個敵人,滾來滾去,一直滾下溝……下去了,下去了……

  耳邊風在吼……他一驚,睜開眼,心還在狂跳。可是他眼前卻是另外一幅情景:李玉明的母親和三個老媽媽在燈下忙著:

  有的給戰士縫鞋子,有的給傷患縫那破爛的褲子。老媽媽——

  李玉明的母親,把周大勇露出腳趾頭的鞋子脫下來,坐在周大勇腳邊釘補。鞋子泥多,針紮不透,她不停地在那白花花的頭髮上磨針。她的眼不得力,一邊釘鞋,一邊揉擦眼睛。有時候,針上的麻繩掉了,她穿針要穿好一陣。看來,她老人家夜間做針線活,是蠻艱難的。但是她一針針地縫,一針針地衲,仿佛,她的親骨肉——兒子要到萬里之外去,她要千針萬針結結實實地縫;針針縫上媽媽的希望和囑咐,針針縫上媽媽的心思和話語,讓這山南海北征戰的兒子平安、健壯,時時惦記著媽媽。有時候,她停住手,長久地望著傷患們,聽他們夢裡的呻喚聲。她那昏花的眼裡,閃著淚花,閃著說不盡的疼愛和憐惜!

  北面傳來一陣一陣的槍聲。西北面炮聲轟轟地像打雷。

  寒森森的秋風掀起了窯洞的草簾子,蠶豆大的燈舌,搖搖晃晃的。

  老媽媽們有時互相貼住耳朵說什麼,她們輕聲慢氣,生怕擾醒戰士們。這寒冷而寂靜的破山洞裡,有一股溫暖的感情在流動。哦,這從母親那偉大而慈善的心裡流出來的感情,在苦難的時日裡,給了人多少力量,哺育了多少生命啊!

  周大勇一動也不動地望著老媽媽們。他仿佛置身在家庭生活中,感覺到安寧和愛撫。同時,有一種輕微的聲音,震動他的耳膜,這聲音,好像農家夜裡的紡車聲。有時候,他閉上眼睛,想再睡一覺。他疲累得各骨節都酸痛,腦子脹,但是睡不寧。他回想起萬千白了頭髮的母親。他——周大勇,在華北平原,在大青山嶺,在黃河兩岸,在長江南北,遇見過多少老爹,老媽,姐妹兄弟啊!在過去那艱難的日子裡,他們有的犧牲了自己的兒子或丈夫,救了周大勇,有的用一家人的生命救了一個共產黨員。他們這樣作,是為著什麼來?為了在他們擺脫饑餓,窮困和壓迫的鬥爭中,周大勇和他的同志願意上刀山,直到死亡臨頭也不離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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