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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衛毅飛快地掃了敵人一眼,敵人黃煞煞地一片。他撲到偵察員前面,又掄出二十發駁殼槍,呐喊:「決不後退一步!」

  他的眼虎彪彪地盯著敵人,射擊著,指揮著。

  「嗖——嗖——嗖」突然下降的氣壓,夾著短促刺耳的嘯聲和滾熱的氣流,從天空劈下來;隨著炮彈轟響聲,煙霧騰起了。

  這時,衛毅從煙霧中沖出來,他的思想頑強地擰住一點:

  「爭取每一秒鐘!」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突然格外巨大和寬闊,像是一座火力很強的高大碉堡,可以擋住一切衝擊。敵人的面貌完全可以看清。敵人指揮官的聲音,也可以聽見。可是他覺得敵人在自己面前都是很小很小的。

  他看見身旁有一個偵察員「拼槍」打得真好:不瞄準平腹端起槍就打,像練習刺槍一樣。可是每一發子彈都不落空,他一伸出槍梢,敵人就倒下。衛毅想:「戰鬥下來,要獎勵他!」

  突然那打「拼槍」的偵察員,沉重地倒在衛毅身上。衛毅正在跪下射擊,猛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自己背上,他胸脯一挺,擺開那沉重的東西,向前跑了幾步,他想:「行,真行,『拼槍』打得好,要獎勵他。怎麼的,不見他呐?」

  子彈在頭上嗤—嗤—叫,炮彈在身邊轟轟爆炸。一團團的黑煙,有時把衛毅吞沒了,有時又把他吐出來。他身邊的偵察員不斷地有人倒下。目下,他手邊還有多少人,他也不知道。他只看到,漫山湧來的敵人被阻止住了;一個手裡提著望遠鏡的敵人倒下了。一個端著刺刀的敵人跑到離他十來步遠的地方,被他用槍撂倒了。突然一顆燃燒彈,在衛毅眼前爆炸;他的衣服著了火,吐著火苗,他一骨碌在地上來回滾了幾轉,火還在燃燒。他脫掉衣服,扔在一邊,光著膀子投彈。突然他胸部受到打擊,他被猛烈地摜倒在地,腦子一閃:「怎麼,我負傷了?」他看看天,天上一塊塊的黑雲向東飛馳。「瞎扯!我沒有負傷,我不能負傷!」他看到一戰士從他身上跳過去,喊:「四三號掛花了!同志們聽我指揮!」「共產黨員,一步也不後退!」

  「捅呀!捅呀!」「決不後退一步!」戰士們的喊聲震天撼地。

  衛毅腦子急速地轉動:「好哇,我的戰士!」一股力量從心裡升騰起來,流遍全身。他雙手扶著地爬起來。天、地、山……一切都是綠的,活動著的。他想:「戰士們需要我的聲音。」

  他鼓起全身力量喊:「同志們,決不後退!」這熱烘烘的聲音,從戰士們耳朵裡流到戰士們心裡。

  突然衛毅發覺警衛員在身後抱住他,他暴烈地喊:「去!參加投彈!頂住敵人!」

  衛毅一條腿跪在地上,指揮,投彈,當他喊一聲或投出一顆手榴彈的時候,胸脯的傷口就嘟嘟地冒血。他覺得頭暈,天轉地動,一團團的黑東西在眼前打轉。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飄。他一隻手支在地上,用另一隻發抖的手射擊。他喊,他覺得自己是用渾身力量在喊,但是這喊聲連自己也聽不清似的。頭暈、飄搖,一切都在眼前消失了……但是他沒有倒下,他一條腿跪著,一條腿撐著,兩手扶地,頭低在胸前,一動也不對。奮戰中的偵察員們,覺得衛參謀長是在看自己胸前的什麼東西。

  一千多敵人,分作十幾股向衛毅他們包圍。正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候,趙勁、李誠帶著部隊上來了。他們跑到衛毅跟前時,一看衛毅的樣子,一切全都明白!

  趙勁從衛毅身旁撲過去,頭也不回地向前撲去。他的臉抽動、發青;噴火的眼,看來很可怕。「用刺刀捅呀!」他大喊了一聲。

  戰士們像潮水一樣蓋下去了……他們像自己團長一樣,一個個臉色鐵青,咬緊牙關,怒火沖天。他們趕上了敵人,有的戰士把刺刀從敵人後心穿到前心;有的戰士把輕機槍的皮帶掛在脖子上,平腹端起機槍,像割草一樣,把敵人掃得一片片倒下……

  趙勁帶領部隊沖過去以後,李誠抱起衛毅,用全身力量緊緊地抱著。血從衛毅胸脯上泉湧般地流下來,浸透了李誠的衣服,浸透了這戰火反復燒過的土地!雖然,衛毅已經停止呼吸,心臟也不再跳動,可是李誠總覺得他沒有死。他搖他,把自己的臉貼近衛毅的臉,呼喚著,他以滿腔的希望呼喚:「衛毅!衛毅!衛毅……」可是,衛毅永遠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喚了!

  李誠眼珠發直地盯著衛毅的臉,胸膛裡有一種什麼東西在猛烈地撞擊著。炮彈在他周圍爆炸,子彈在腳下噗噗地叫,他聽不見也看不見!

  李誠擺了一下頭,要衛毅的警衛員,把衛毅的屍體背下去。可是警衛員一言不發,提著駁殼槍,向前跑去。

  李誠喊:「回來!」

  警衛員喊:「政委,讓我上去!讓我上去!我……」他用左手狠狠地扯自己胸前的衣服,又要向前沖去。

  李誠喊:「回來!我要你把他背下去!」

  警衛員提著手槍直挺挺地僵立在那裡,臉色難看,眼睛通紅,任憑子彈從他前後左右穿過。

  這時,跑過來一個通信員,彎下腰,想把衛毅的屍體拉過暴露在敵人火力下的地段。

  李誠氣憤地喊:「你,你直起腰把他背下去!」

  通信員說:「政委!反正他——」李誠火啦:「反正什麼?直起腰把他背下去!」

  趙勁團的部隊猛烈地攻擊敵人,一連奪下三個山頭……

  大炮吼叫,一陣比一陣猛烈,鋼鐵向敵人頭上傾倒。大炮聲把機關槍聲壓得簡直聽不出來。山脈搖晃著。敵人還擊的千百發炮彈嘯叫著劃過天空,爆炸了,灰塵煙霧彌漫,太陽昏暗無光。

  陳旅長和楊政委把旅指揮所設在衛毅犧牲的山頭上。山炮陣地就在旅指揮所左邊一個山頭上。

  山炮在猛烈地向敵人發射。炮筒每吐一發炮彈,炮身就往後一退又伸前去,噴發出火舌,雷也似的吼著。沉重的炮彈,遠遠地飛去,在敵人頭上撕扯空氣,恐怖地嘯叫。當部隊攻擊的時候,炮彈總在敵人陣地前沿爆炸;當部隊攻佔敵人陣地的時候,炮火步步延伸,炮彈就在敵人陣地縱深爆炸;當敵人潰亂的時候,榴霰彈就在敵人頭上爆炸。

  神勇的人民炮兵,受到戰士們衷心地感謝和稱讚。

  這一天敵人真是急了,十多架美國造的飛機在戰士們頭上輪番不息地掃射、轟炸。飛機給山炮陣地上投了二百多顆炸彈。炮手們光著膀子,戴著草帽子。飛機掃射的子彈打穿了他們的帽子,但是他們還是「四千四」「四千五」地喊著距離,發射著炮彈。炮兵營的教導員在喊:「同志們,要快!要准!要猛!」

  戰士們互相鼓勵:「猛摔呀!用杜魯門的炮彈轟杜魯門的走卒!」

  土地被炸得發抖,鋼鐵碎片尖嘯著飛濺在空中;沙家店周圍幾十裡的地區裡都升騰著煙霧、火光。

  抬頭四望,紅旗在煙火中忽隱忽現;四處都有激昂的衝鋒號聲;西北野戰軍的英雄們都在勇猛地向敵人攻擊。

  戰鬥猛烈地進行的時候,彭德懷將軍一直站在沙家店北面五六裡的一個山頭上。那裡是彭總的指揮所。

  彭總左右站著野戰軍的幾位首長。他們周圍有避彈坑、掩體,交通壕裡還有一,二十個野戰軍司令部的人員。指揮所左右的山頭上,還有總部警衛營的戰士們在那裡趴著。

  電話鈴響著,人們來回走著。在這戰鬥激烈的時刻,彭總周圍形成又緊張又寧靜的氣氛。

  彭總沉靜、嚴峻地站在那裡,觀察著,思索著。

  一位元首長,放下電話耳機,從塹壕裡跳出來,站在彭總旁邊,用望遠鏡觀察了一陣沙家店地區,說:「剛才,我和各縱隊聯繫了一下,一般地說進攻還順利。」

  彭總提著望遠鏡,指著沙家店東邊,說:「東面!」又注意聽東面的槍炮聲。

  那位站在彭總身邊的首長說:「東面也順利。」

  彭總有時查看鋪在地上的地圖;有時,在專線電話上沉靜地和前邊的高級指揮員講話,聽取戰鬥進展的報告,下達命令。——他輕輕地在耳機中講話,但是他每一句話一傳出去,就像電閃雷鳴似地轟響在戰場之上。有時候,他用望遠鏡觀察著那些在主要陣地上向沙家店地區敵軍攻擊部隊的進展情形。有時候,他背著手聽沙家店東邊七八裡地方傳來的炮聲。有時候,簡單輕鬆地嘲笑敵人幾句:「胡宗南這個志大才疏的飯桶,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捨不得,結果把一切都丟得精光!」他身邊的幾位首長都笑了。

  突然九架飛機在前邊山頭上俯衝掃射了以後,從東邊繞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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