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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電話接通了,彭總給各個縱隊打電話。他是還像剛才給陳興允講的一樣:具體地,一層一層地分析了敵我情況,然後把分析的各點總括起來說,敵人三十六師師長鐘松,今晚會不會帶兩個營走無定河以北?他肯定地說,他的判斷是,不會的。他又說,假設鐘松帶兩個營走河北,那麼打有什麼不好,不打又有什麼好處;如果不打,下一步又怎麼辦?他又是一層一層地分析了各種可能和對策。他給這一個縱隊講了,又給那一個縱隊講。陳興允覺得:從彭總那耐心、仔細、從容而莊嚴的講話聽來,好像他肩膀上挑的不是西北戰場全盤責任的重擔,倒像是同志們在冬天夜裡,圍著火爐談論工作和學習的心得。

  彭總打完電話,站起來,要陳興允把蠟燭遞給他。彭總接蠟燭的時候,看見陳興允手上長了一個疣子。彭總說:「啊!你這裡長了一個『猴子』。」他右手伸出來,指著自己眼角下說,「我這裡也長了一個。你把它拔掉,它又頑強地長出來了,亂彈琴!」

  陳興允抿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音來。

  窯洞門外有人喊:「報告!」

  彭總低聲說:「進來!」

  進來的同志,是個精明而有膽識的青年軍人。他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雖然進來的時候,他擦去了臉上的汗,可是他滿臉通紅,呼吸緊迫,衣服上還有點點的濕泥巴。他向彭總報告說:「情況完全證實了。彭總的判斷是準確的。敵人害怕我們截擊,所以今天經過魚河堡以後繞無定河右岸(南岸)推進,現在進至鎮川堡十五裡以上的黨家岔、下鹽灣一線。看來,敵人準備天明渡過無定河侵佔鎮川堡。」他指著陳興允,又說,「這位元同志帶來的情況不確實。不確實的原因是:

  河北河南有兩個村子,村名字的聲音相同,所以當敵人到了河南岸那個村子的時候,他們縱隊的偵察員以為敵人到了河北岸的那個村子。這完全是誤會。」

  確實的情況證實了彭總剛才對敵情的分析判斷分毫不差。但是彭總臉上沒有絲毫驚奇的神色,他反倒更加深沉地思索起來。

  「啊!一切都在彭總的意料中。」陳興允興奮、激動。這不光是因為他具體感覺到未來勝利的巨大規模,而是他深切體驗了,毛澤東的軍事思想被生動運用而產生了戰爭的轉捩點——從防禦進入反攻。這戰爭的轉捩點,是非常複雜奇妙而又驚心動魄的。敵人聲勢浩大,步步進迫,高喊一戰全殲我軍,結束陝北戰爭。我軍處境萬分艱險,稍一不慎,就可能全軍覆滅。可是突然戰爭的車輪要扭轉了;敵人就要像攝氏寒暑表上的水銀柱,突然從一百度降到零度似地垮下去。不錯,按某種理由說,勝利在戰鬥打響以前就確定了。

  彭總側轉身子,問那個青年軍人:「還有什麼新情況?」

  那個青年軍人掏出小本子,看著,說:「老鄉們給我們抓來五個敵人的諜報人員,經過審問,又一次證實:敵人根據他們空軍的偵察報告,把我們在葭縣附近正在渡黃河的地方機關幹部、家屬、學生,當成我軍主力部隊。」

  彭總把牆邊的那個檔箱子搬過來,坐在桌子跟前,把擺在桌子上的材料、敵情報告、電報,一份一份翻著看。有些材料的字很小看不清,他就湊到燈前眯縫著眼睛看。

  過了一陣兒,他凝視著牆上的地圖,用右手把左手拳著的指頭,一個一個地扳起來,又一個一個的壓倒。計算著,思索著。

  他穩晏晏地坐在那裡,身子一動也不動。

  彭總把看過的材料,一疊一疊整齊地放好。他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說:「敵人,尤其是鐘松,因增援榆林自認為是有功之臣,驕傲狂妄,輕視我軍,因而也就易受片面和虛假情況的引誘,相信自己的主觀臆斷,分兵妄動。這樣的人指揮軍隊,沒有不打敗仗的。」他輕蔑地笑了笑,又望著陳興允和那個青年軍人,說,「任何地方,我們都可以學到東西。敵人的錯誤,我們也要引以為戒。」

  那個青年軍人,還拿著小本子,當彭總眼光落到他身上時,他又繼續報告:「除了空中偵察,敵人獲得我軍情況的另一個辦法是,查問我們最近釋放的俘虜,特別是我們有意釋放的敵人軍官。」他把小本子急急地翻了幾頁,「我們昨天晚上,又把四個俘虜軍官,帶到適當的地方釋放了,而且給他們暗示:我軍已有一部分過了黃河。」

  彭總說:「適可而止。這些作法,有經驗的軍人會識破的。」

  那青年軍人親切地望著彭總,說:「是適可而止呀!」

  彭總背著手,來回踱步,思量著,重複地說:「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像是這句話含意很深,他很喜歡它。

  那個青年軍人敬了禮,出去了。

  彭總看著地圖,又扳著指頭計算了一陣。然後眯縫著眼,望著搖晃的蠟燭火舌,說:「蔣介石因進佔延安而在戰略上所犯的重大錯誤,現在到自食其果的時候了。你看是不是呀?……」彭總親切地說話,讓陳興允拘束的感覺消失了。陳興允有時候敬佩地望著這位眼裡閃著威嚴光芒的人民戰士,望著這位艱苦樸素的勞動人民的兒子,望著這位意志和力量鑄成的人。有時,他也看看那映在牆上的雄偉身影。

  四點半鐘了,蠟燭快燒完了,火舌搖晃著。一陣陣的清風,帶來了山間野草野花的香味。夜晚是深遠的,寧靜的。窯洞門外喊了一聲:「報告!」進來了一個做機要工作的幹部,送給彭總一份電報。彭總讓他把電報放在桌子上,可是那個同志說:「三號,這電報也是九支隊發來的。」

  彭總接過電報仔細看了一陣,臉上顯出思索的光彩。他望著窯洞牆壁,仿佛眼光通過牆壁看到很遠的地方。這是今晚九支隊來的第五封電報。

  陳興允愣了一會兒,他想:「九支隊?那不是中央機關的代號?啊,是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來的電報?」他覺著一種強烈的激動感情在洶湧,那顆軍人的心在猛烈地跳動著。猛抬頭,只見彭總望著他,就說:「彭總,還有什麼指示,我可以走嗎?」

  彭總點頭說:「可以!」他和陳興允親切地握手,又說,「三十六師是逃不過去的,我們很快就要同它交手的。」

  陳興允走出窯洞門,彭總送他出來,和他肩並肩,邊走邊叮嚀:「請你告訴戰士們,胡宗南看我們部隊還不很充實,給我們送兵和武器來咯!」

  「好的,彭總!」

  彭總站在崖邊,他能聽見陳興允往山坡下走的腳步聲和溝裡戰馬的嘶鳴聲。背著手,巍然地屹立在那裡,望瞭望哨兵的身影,又仰面凝視著北國漆黑的夜空;塞外刮來的風,把他的大衣的一角,微微扇了起來……

  陳興允緩緩地騎上馬,讓馬信步順河槽走去,他沉入深思中了。參謀幾次小聲問他:「七〇一,這一仗不打嗎?」陳興允根本沒有聽見。

  河水嘩啦啦地順山溝流去,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後半夜天氣有些冷,但空氣卻挺清新。山間野草野花散放著更濃的香味。

  陳興允讓馬有節奏地踏著小步前進。他覺得自己滿腦子都是印象和心得。因為感情太激動,所以這印象和心得一時又整理不出個頭緒。他只覺得興奮、感動、信心充足,學了很多東西,像是自己忽然聰明了好多。

  他把馬的嚼口用力一拉,馬跑了一陣,他又放鬆了馬的嚼口,那匹棗紅馬又踏著小步走起來。

  沿著大川道,處處都屹立著哨兵。他們不時地發出威嚴的喊聲。露宿的戰士們都抱著槍在河兩岸睡著;炊事員背著鍋,頭垂在胸前拉鼾聲。所有的馱炮牲口,都靜悄悄地站在河灘裡,連個響鼻也不打。各級指揮員和政治工作人員,在部隊旁邊來回走動。一切都顯示著隨時準備:走,打!陳興允讓馬沿著小河走去,他可以聽見戰士的鼾聲;說夢話的聲音:「跟上……不……不掉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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