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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幾天來,周大勇很少說話,脾氣很凶。今天他肩上的擔子減輕了一半,心裡特別舒暢。他也感到一種特別嚴肅的心情,這是因為一個連隊從成千上萬的敵人中間殺出來了;這是因為幾天幾夜的苦戰,證明了敵人不行,他跟他的戰士是不可征服,不可戰勝的。他滿心眼都是自豪與驕傲,儼然像個指揮百萬大軍的英雄。他瞧瞧戰士們,啊,部隊行列沒有往日那樣嚴整;戰士們步伐是沉重而混亂的,衣服是破爛的;一個個的臉膛都又黑又瘦,頭髮很長,眼窩挺深;臉上、嘴唇上、耳朵梢上,都起了薄而透明的白皮!但是,在那破衣服上,武器上,黑瘦的面容和那滲出血的繃帶上,都顯露出了英勇的戰績和生命的光彩。

  他們回到陝甘寧邊區的土地上了。

  戰士們突然精神一振。他們興奮而激動地凝視著山川和流水;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覺得無比親熱,連那光禿禿不生寸草的黃土幹山,也是看不夠,愛不夠啊!

  各種鳥兒在樹梢枝頭唧唧喳喳地叫。有幾隻喜鵲叫了幾聲,尾巴一翹,直沖東南飛去。高粱、糜子、穀子,今年長得不強,可是一眼望去還綠臻臻的。瞧,它隨風搖動,不是在向戰士們打招呼嗎?河槽裡黃泥水滾滾東流,想必是河的上游下了大雨。河水不深,可是它奔騰、衝激著,一個個的大漩渦,展開了,再向前奔流,河邊飛濺一綹綹白色泡沫。河兩岸被水淹沒了的小綠草,露著頭在水中掙扎。有幾棵柳樹,枝葉倒垂在河面上,浪花濺到樹的枝葉上又淌下來。

  陝甘寧邊區的山川土地,要說多美就有多美!周大勇邁開大步,走在部隊最前頭。他敞開衣服,一邊舒暢地呼吸,一邊用左手搓著胸前的汗泥。要不是河水發渾,他倒要跟戰士們跳下去洗個澡。

  有的戰士踏上陝甘寧邊區的土地,心勁更大了。他們邊走邊呼喊、唱歌。

  周大勇看出來:苦戰中取得的勝利,鼓舞著戰士們,但是部隊行列越拉越長了。不用問,有些個戰士松了心勁,仿佛,他們一踏上陝甘寧邊區的土地,所有的力氣也剛使盡。有的戰士拉下去了,有的乾脆坐下歇息起來。

  周大勇返回去,走近兩個坐下歇息的戰士,說:「走啊,同志們。」

  張耀成說:「連長,餓啊,我半步也走不動啦!兩條腿呀……」李六娃說:「連長,你看我的腿、腳!我胸脯的傷口!……

  連長!我再沒有氣力了!連長!你看這傷口……我知道,我不能和大夥就伴了……」周大勇覺得兩條腿有千百斤沉,裡邊有萬千條小蟲鑽動,但是他聽了這個戰士的話,疲勞的感覺猛然消失了,只覺得心裡一陣絞痛。他扶住李六娃的胳膊,說:「走啊,同志們。我知道你們,你們走得動!」

  張耀成跟李六娃朝前走去了。

  李六娃一跛一跛地走著,每走一步,眉頭就擰一下。他每走一步,周大勇心裡都像針紮。他知道李六娃每走一步,是忍著好大痛苦!他說:「六娃,我來背你!」

  「不,連長。你扶上我就夠累的啦!」

  周大勇扶著李六娃,把他的一切東西都背在自己身上。他們走了一裡來路,周大勇就滿身淌汗。是啊,這一陣帶一根針也有八十斤重!

  李六娃說:「連長,咱們歇歇,你看後邊那兩個同志又拉遠了。」

  李六娃蹲在地上。周大勇向後邊兩個戰士招手。

  那兩個戰士走上來,往周大勇旁邊一蹲,一骨碌就躺到地上了。

  「連長!我用盡了吃奶的勁!」

  「連長!說什麼我也走不動了!」

  周大勇覺著兩隻腳像塞在開水鍋裡,又燒又痛。他把鞋子一脫,不看還罷,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兩隻腳紅腫,腳後跟裂開口子,那口子裡鑽進很多沙子;腳掌上打起了許多大血泡,一個挨著一個。他怕戰士們看見,連忙轉過身去。可是李六娃看見了,就說:「連長,你的腳腫得怕人!」

  其他兩個戰士也連忙爬起來,問:「怎麼啦?」

  周大勇說:「沒有什麼!」

  李六娃說:「沒有什麼?你總是說沒有什麼!」

  一個戰士把襯衣撕下一片,說:「來,連長,把你的腳包住。」

  周大勇把兩隻腳板平放在地上,往起一站,用力一踏,噗哧一下,兩隻腳板上的血泡破了,濺出了血水。他說:「革命嘛,不流幾身汗幾點血還行?走,同志們,把你們的東西都給我背上。走!我們不能掉隊。」

  幾個戰士往起一跳,其中一個戰士扶起李六娃。

  「連長,走,咬住牙走!我們有一口氣,就跟你走到天邊上!」他們望了一下周大勇那堅毅而光芒四射的眼睛,向前走去。

  突然,周大勇看見前邊有四個婦女抬著個什麼東西。她們後頭跟著幾個小孩,提著水罐。那幾個小孩向周大勇他們望望,又跑上去給那幾個女人打了個招呼。幾個婦女向旁邊山溝閃去了。

  周大勇犯疑,他跑上去一看,幾個婦女在那裡站著,她們抬的東西不見了。周大勇問:「老鄉,幹什麼去?」

  那幾個婦女打量著周大勇,只見他的灰軍衣讓血、泥漿糊得花裡胡哨的。

  周大勇說:「看什麼?我是咱們隊伍上的!」

  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朝前跑了幾步,問:「可真是……?」

  「是呀,我就是咱們部隊上的,你瞧瞧這灰軍衣嘛!」

  幾個婦女都親熱地圍上來了,其中有一個還哭了:「哎呀,前邊大川裡盡是榆林城下來的敵人!真是……」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同志,這裡有咱們一個傷患!」

  周大勇一聽,愣了一下,就跑上去,把草撥開,看見一片門板上躺個傷患:臉浮腫、蠟黃,下巴和脖子裡有些幹血疤,但是那閉著的眼睛還是似笑非笑的。周大勇一條腿跪下去,抱住那傷患,臉挨住臉,喊:「老虎,老虎!」

  王老虎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喚!

  周大勇把手伸到王老虎的衣服下,感覺到那心臟還在有力地跳著,只是那肚子上像是凝結著粘糊糊的血液似的東西。他揭開衣服一看,王老虎渾身都用破布條捆著,到處還塗著黃燦燦的什麼東西。

  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這個同志到我們家裡,他叫我把南瓜瓤子抹到他的傷口上。他說,他打日本鬼子的時節,常是那麼治傷哩!我們就照他說的法兒……」周大勇問:「他怎麼能落到你們家裡?」

  一個婦女說:「我們的家,離這裡二十來裡路。那裡是白區和咱們紅區交界的地方。昨黑間雞叫頭遍的時光,白區有五六個莊戶人把這個同志抬來了。他們說:『我們一天一夜才轉到這裡。你們該能把他轉到咱們隊伍上去?』我說:『咋不能,咱們是紅地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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