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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保衛延安 | 上頁 下頁
六七


  王老虎蘇醒了:「這是什麼地方?」這個念頭剛閃上腦子,他又悠悠忽忽地昏過去了。滿天星星,瞧著英雄的掙扎,土地聽到他的喘息。躺在這裡的人,也許有種種想法和希望,可是這一切像是都要終結了!

  過了兩三個鐘頭,也許是過了兩三分鐘,他又恢復了知覺。感到自己還活著,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生的歡樂。他鼓起心勁,像是要抓住那隨時可以離開他的生命似的。他動了一下,口乾舌燥,腦子發脹,天轉地動;身上像被千百條繩子捆著,每一個汗毛眼都紮著一根鋼針。胸部壓著很沉重的東西,透不過氣來。身子下邊的血水把土和成了泥,粘糊糊的又濕又潮。頭上滲出了冷汗,汗水沖著臉上的泥土,流到眼裡流到口內。口裡是鹹的,眼裡發澀。他想用手擦汗,但是兩條胳膊像兩根木頭,一個個手指都像粗木棒,全身都是遲鈍、機械、麻木的。

  千奇百怪的裂痛,反倒使他清醒。他感到一種難受的血的壓迫,真想把胸膛撕開。有一種什麼東西在全身回蕩、燃燒,接著來的是麻木而持續的疼痛。他極力思索著,各種亂滋滋的形樣跟各種片斷的印象閃過腦子,飄飄忽忽,不相聯貫,像做夢一樣……拚刺刀啦!什麼人跟敵人拚刺刀啦?……這是什麼地方?這不是安塞縣真武洞嗎?啊,這樣多的人在開祝捷大會。周恩來副主席向他走來了,彭副總司令向他走來了。周副主席和彭總眼裡閃著又嚴肅又親熱的光,他們還伸出了手……「是呀,是呀,我就是王老虎……」突然,又看見周大勇,同志們;那不是馬全有?看,看,他臉上傷疤……激動的感情通過王老虎全身。「我在戰場上躺著!」他的思想回到今天的戰鬥上來了……那些印象、事情,形樣還是飄飄忽忽的,盡力抓也抓不住……

  近處,一堆堆的蒿草在搖擺,像是有人影在移動;遠處,團團的磷火,時而飛滾,時而熄滅。

  「我一個人躺在這裡?同志們呢?我像擔任什麼掩護任務?對,我捅死了幾個敵人……同志們呢?……呵!那不是連長……」他又一次感到非常快活。但是接著又感到一種陰森林的寒冷,一種可怕的恐怖襲擊他。

  這個渾身是膽的好漢,這個以沉著出名的英雄,這個鋼鐵鑄成的人,感覺到一種沒有經驗過的孤單、害怕。他因為周圍都是屍體而害怕?不,躺在屍體堆裡,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他是感到死亡臨近而害怕?不,他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戰勝死亡。對啦,這是因為離開了部隊!「啊,離開了部隊,離開同志們,人就變得這樣無力呀!是呀,指導員有一次講課還說:『有些人和同志們一道的時候,情況再險惡,他也有力量,因為他為大夥兒著想。可是當他讓敵人包圍或孤立起來的時候,他就失去了力量,因為他開始為自己著想。』我王老虎是這種人?不,不,我不是這種人。」

  「必須離開這裡!」這思想強固地控制了王老虎。

  英雄的意志這樣有力:他忘記了滿身的傷痛,感覺到精力非常旺盛。他摸著找尋槍。槍到哪裡去了?他摸到了摔斷的槍托。這槍托上的每個小記號,都該多熟悉啊!

  他想著,只要能挪動一寸就能挪動一尺,有一尺就有一丈……挪動,挪動,只要能挪動,就會脫離危險。可是挪動一下,全身裂痛!口渴,渴,渴……咳!這又算得什麼?他望著天空,想辨別方向,想找北極星。啊!星星多亮呀!可是它為什麼滿天亂轉,不停地跳動呢?

  他爬著爬著,像是過了很長時間,可是還沒爬出三尺遠。他呢,倒覺得自己爬了好幾十裡路。

  挪動這樣遲緩,可是他心裡緊張焦急得像跟敵人拚刺刀似的,他爬了多半夜,爬到一塊流沙地裡。流沙地裡爬行起來還好:沒有尖石子,沒有蒺藜子,但是,在鬆軟的沙土裡,向前爬一尺向後溜五寸。他想起部隊向三邊分區進軍時過的沙漠。唉呀,那沙漠呀,像一片大水一樣,一直伸到天邊。要是這也是一片大沙漠,那就算糟了。他的心顫動了一下,可是立即又想:「管他什麼沙漠,我要往前爬,要往前爬!」突然他發現前邊一團影影糊糊的東西,忽高忽低。「那是什麼?是連長派人找我來了?」一想到這裡,連隊歡樂的生活,立刻又活靈活現地展現在眼前。「可是為什麼那個黑影在原地不動呢?對啦,興許那是敵人的警戒吧……」他仔細聽著,毫無動靜。他繞著那黑影爬到它側面。啊,原來是一堆黃蒿,要不,就是一堆駱駝刺。他爬近一看,是一堆黃蒿。口渴啊,多耐受的口渴啊,舌頭又幹又硬,鼻子裡噴火!他用手把蒿草下邊的沙刨開,果真找見了濕沙子。他把嘴捂在沙子裡吸呀吸呀,什麼水分也吸不出,但是臉挨著濕沙子倒怪舒坦的!他想抽煙。啊,那五寸長的小旱煙鍋,到哪裡去了呢?它在王老虎參加部隊前的歲月中,它在他參加部隊後的萬里征戰中,沒有一時一刻離開過王老虎。它,是王老虎一切生活、思想和英雄事蹟的見證者。啊,不能分離的小夥伴——旱煙鍋,你到哪裡去了呢?

  一休息下來,全身的筋肉跟各骨節像割裂一樣的痛。他昏昏悠悠,生命像是要離開他。而且它在離開他之前,還把它全部的經歷最後展示一下。二十九年的生活一眨眼就都閃過了。

  一位手藝精巧的泥水匠,從蔣介石、閻錫山的奴隸變成了日本強盜的奴隸。奴隸是人當的?一九三九年他參加了賀龍將軍率領的一二〇師,當了一名偵察員。在敵人戒備森嚴的太原城和汾河流域的縣城內,他旁若無人地經常進進出出。

  他膽大包天的作為,神出鬼沒的智謀,使敵偽漢奸終日慌恐不安。敵人把他看作是心腹大患,而在人民群眾的心目中,他是三頭六臂、刀槍不入的無敵英雄。當年,賀老總曾多次在「晉綏」舉行的「群英會」上,拉著王老虎的手,對指戰員和民兵英雄們說:王老虎是我們軍隊的光榮,人民的驕傲,是中華民族英勇不屈的象徵。一次戰鬥中,子彈打穿了肺。他帶上二等殘廢證,回到家鄉,當了民兵。就是這時節,他愛上了鄉婦救會主任任冬梅。早早晚晚,兩個人,唱著個曲,從前山轉到後山,山連山川連川,柳萌下小河邊,多少心腹話,說也說不完。一九四三年春季,王老虎跟冬梅正要張羅著成親,敵人來了一次「奔襲」,把他們沖散了。他倆好長時間,誰也鬧不清誰的下落。有一天,王老虎摸黑夜趕回村子,一陣射擊把他頂出來,日本強盜在村裡築了炮樓。王老虎連夜翻了幾架山,在溝渠裡找到區政府的幹部們,也找到了冬梅。

  冬梅趴在老虎肩上,哭著說:「老虎,敵人把房子燒了,把家裡人殺光了!你快上咱們部隊去,逃出去一個算一個,我不死,總等著你!」

  如今,冬梅該是二十六歲了。她還在等著王老虎。

  血和力量的狂潮在王老虎全身湧流,生命的火燒得更旺了,英雄的意志振奮著他。王老虎咬緊牙向前爬。

  突然,陣陣大風卷起黃沙圍住他呼嘯著,旋轉著。他向四處看,霧氣騰騰。天空轟雞著千百種聲音。他閉住眼睛,一層厚厚的沙土蓋在身上。他定定地趴下,只求風不要把他刮走!

  他的衣服也讓露水浸得透濕,打了一個冷顫,昏迷勁過去了。他睜開眼一看:太陽多亮啊!沙地裡萬點金光齊閃,怪耀眼的。前邊不是密密實實的莊稼林嗎?他向前爬,太陽一會比一會熱。他爬到一塊高粱地裡,想:「這裡有莊稼,那不遠的地方就有人家……」新的希望帶來新的力量。

  風吹高粱葉沙沙地響,晶亮的露水珠從高粱葉上滾下來。

  各種小鳥在四野裡叫。頭上是一片藍漾漾的天。啊,天是那樣高,一朵朵雲彩輕輕地擦著藍天飄浮。他想啃高粱稈裡的甜心,那是可以咂出很多甜水的。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常這樣啃呀!他用手去扳高粱稈,嘿,兩隻手腫得有磚厚,手心裡讓刺刀割破的刀口,填滿了沙土。肘子、膝蓋都是血淋淋的。不看倒罷,一看可就全身軟癱了。突然,他聽見騾馬嘶叫的聲音,接著就是腳步聲。他從高粱林的空隙中望去,咦!原來是國民黨的隊伍在路上過。他習慣地抓槍,可是哪裡有槍呢?他恨自己:為什麼不在戰場上揀個手榴彈呢?唉,既不能自衛又不能動彈,睜大眼活生生地等死,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讓人難過的事了!他盯著敵人,滿身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他看見一個當官的用馬鞭抽一個士兵的頭。他看見那些士兵背的東西很重,躬起腰呼哧呼哧朝前走……夥仗挑著鍋……馱炮騾子……突然,一個敵人士兵鑽進高粱林,四下張望,向王老虎跟前走來。這怎麼好呢?王老虎渾身通過了一陣震動。他圓睜著眼,死死地盯著走來的敵人。他想猛跳起來撲上去,可是身子不由自主啊!他想在身邊找一根棍子,哪裡會有什麼棍子?好啦,好啦,他抓到一塊石頭。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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