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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原來,南下的敵人真的快過完了。可是在這轉危為安的時候又出了事情:敵人行軍中,當兵的不斷開小差;敵人一個搜索排,從北邊山坡下來,轉彎抹角地到處搜索,眼看快走到周大勇他們藏的山洞邊了。馬全有發現了敵人,心要炸了。可是他手邊一共只有七名戰士,還押著八十多個俘虜。他端著槍,盯著敵人,只要敵人不發現傷患們睡的窯洞,他就不開槍。

  突然,石崖下的俘虜們,亂跑開了。敵人打響了。西山梁上正行軍的敵人後衛部隊,聽見槍聲,就有一股子撲下山溝……滿溝裡都是槍聲……馬全有跟敵人幹起來了。敵人分作幾股包圍他們。馬全有帶了三十來個俘虜想跳出敵人的包圍圈……他們退卻中,有一個俘虜大喊:「卸掉他們的槍,跑呀!他們人不多!」

  馬全有像瘋了一樣,沖入俘虜群中,掄起槍托,一下子就把那煽動暴動的人的腦袋砸得粉碎。俘虜們都嚇呆了。馬全有腳踏住敵人屍體,挺起刺刀,立眉瞪眼地喊:「有種的試試看!」他的眼睛噴火,威脅地盯著俘虜們。俘虜們乖溜溜的,沒有一個敢動一下。

  馬全有命令一個小組押上那三十來個俘虜先走;他帶領一個小組掩護,邊打邊朝東退……

  一股敵人猛烈地向周大勇跟傷患們睡的山洞進攻。

  周大勇、小成、三牛和所有能動手的傷患們都奮起迎戰。

  敵人一面投彈、射擊,一面喊:「投降呀!投降呀!」

  周大勇吼喊:「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死也換你幾條狗命!」

  戰鬥繼續了十多分鐘。煙霧遮天,子彈打得石片亂飛。周大勇旁邊的傷患有兩名犧牲。小成、三牛,一會兒跳出山洞口和敵人拚手榴彈,一會兒鑽到洞中臥倒向敵人射擊;周大勇也趴在地上,用駁殼槍射擊;三支槍封鎖得敵人不敢接近山洞口。

  敵人不敢接近山洞口,便從山坡上把大捆樹枝用火點著,滾到洞口。火焰沖天,火舌向洞裡撲。「突出去!突出去」周大勇想站起來率領傷患從火堆中沖出去。可是敵人火力封鎖得風雨不透,再說傷患們也不能行動。在這絕望的情形下,周大勇腦子湧起排山倒海的想法。他一邊合計用什麼辦法多換幾個敵人,一邊又希望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出現:比如,突然下一陣大雨,把這熊熊的大火撲滅。一陣兒,他對自己說,即使敵人殺死我們,他們又能得到什麼呢?敵人以為有什麼東西能叫我們害怕嗎?啊,死亡,死亡又有什麼可怕呢?舊社會,我們像一條狗,窮困、饑餓、壓迫,隨時可以扼死我們;如今,我們做了許多事情以後,為什麼不能英勇地死去?嘿!

  要命只有一條,要頭只有一個!拚,拚,拚!他想讓傷患們跟自己抱在一塊拉響手榴彈,又想告訴三牛、小成,留最後一顆子彈給自己。突然,有人大喝:「打到最後,活到最後!」啊,這是陳旅長的聲音,團政治委員的聲音,張教導員的聲音!立刻,周大勇也覺得,像自己這樣有堅強信心的漢子,現在來想生死問題,又無益又可笑。

  「打到最後,活到最後!」周大勇爬到山洞口,用駁殼槍準確地點射,一槍一個,槍響敵人倒。

  這工夫,三牛、小成撲出山洞,用木棒推那洞邊的柴火捆。那柴火捆都是火焰騰騰的。兩個小鬼在火焰裡跳來蹦去。

  子彈像雨點一樣打在他們前後左右。敵人從山洞的上邊丟下的手榴彈,在他們身邊爆炸。煙、火、子彈、破片、飛濺的石頭塊,包圍了兩個小鬼。死裡求生的意志強烈地鼓舞人,兩個小鬼,像無敵英雄一樣在火裡撲來撲去。

  忽然,兩個小鬼讓煙火吞沒了。周大勇想:「怎麼,小鬼們呢?」

  猛地,小成從火裡鑽出來,撲進了山洞。他衣服帽子上冒煙,鮮血濕透了褲子。小成一條腿跪在地上,一隻手撐住土壁,生怕自己倒下。

  周大勇望著洞外,邊射擊邊問:「小成,怎麼樣?」

  「能支持。別管我!敵人,敵人!」這時,子彈正打在周大勇左肩旁的石壁上;子彈的爆炸聲,飛濺起的石頭的撞擊聲。石頭打破了周大勇的頭,血順臉往下流。

  小成看得真切,他替連長擔心,喊:「連長,連長,往我這邊靠!」

  周大勇哪裡能聽見!他睜著虎彪彪的眼,正往前爬。小成急啦,他撲到周大勇身上。周大勇推開小成,喊:「打呀!」小成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又撲到連長身上。他覺得連長就是大家的指望、靠山。他盡自己力量遮護連長。突然,小成受到打擊,一顆子彈從周大勇胳肢窩下的衣服上穿過去,打中了小成的胸脯。小成手一揚,橫躺在周大勇面前!

  周大勇全身顫了一下,一股火快要把心燒焦了。他向前一撲,用胸膛遮住小成的身體,尋找射擊目標。

  周大勇眼前就是煙跟火,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他耳邊只有吼聲,別的什麼也聽不到。突然,他看見三牛向洞口跑了兩步倒下了,猛地,三牛又爬起來,還在火裡跳來蹦去。三牛滿身是火苗,時而他在地上打滾,時而他推開那堵在洞口的柴火捆,時而他撿起那在地下打轉轉的手榴彈給敵人送去。他看來那麼高大、有力,動作敏捷。周大勇呐喊,三牛也聽不見。

  猛不防,一塊讓手榴彈炸起的石頭又打在周大勇頭上。他悠悠忽忽地靠在土壁上,乾裂的嘴唇在動,仿佛在喊:「三牛,三牛……」夜深了,世界無比的安靜。天氣很冷,可是空氣倒也新鮮。周大勇猛吸了幾口氣,一股冷氣直沖進肚子。他完全清醒了,聽見有人叫:「連長!」

  周大勇喊李江國,喊馬全有,喊馬長勝,喊小成和三牛,可是這喊聲連自己也聽不見。突然,他聽到聲音。聲音,聲音,不錯,是戰士們的聲音!有人往周大勇口裡灌了一口水,他咽著水,多甜,多清爽啊!一隻大手摸住他的手。他覺得又有誰用胳膊托住他的脖子。

  「連長,我,李江國。是我抱你。我跟你在一塊!」

  周大勇尋思:「『我跟你在一塊!』」多熟悉的話,多親熱的話。只有自己的生死患難的親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啊!他摸住李江國那只像小簸箕一樣的手,握得緊緊的。

  周大勇艱難地說:「江國,快,快去救山洞裡的傷患,小成,三牛……」李江國說:「連長!你放心,傷患救出來了!三牛很好。小成負了重傷,生命不一定有危險!連長,連長,你回答我呀,你說話呀,連長!」

  原來,太陽剛落山的時光,李江國帶上戰士們摸上東山梁,準備接迎周大勇他們。可是他們一爬上山頭,就看見敵人向周大勇他們躲藏的山洞進攻;接著,又碰見馬全有他們。李江國讓馬長勝帶一個班控制東山梁,另派一個班箝制住西山梁的敵人。他跟馬全有率領其他戰士們分作兩股,從山上沖下來,不顧一切地向溝裡的敵人撲去。敵人被這突然襲擊搞得慌亂了。李江國抓住敵人的慌亂,讓馬全有帶了一些戰士在山洞上邊掩護,他率領了一些戰士向山洞撲去,搶救連長和傷患。

  他們把連長和傷患們搶救出來,邊打邊走,一直到上燈時光才擺脫了敵人。

  他們向山溝深處走去。

  夜,深不可測。

  周大勇讓衛生員把自己頭上的傷口包紮以後,就站起來扶著一個戰士的肩胛,向前走去。李江國死拉活扯好說好勸要把連長背上走,任憑你磨破嘴唇,周大勇老是個不搭理。周大勇總有這個信念:一個人再累,傷再重,只要他不倒下去,他就能走,能走就能打仗。如今,自己手和頭擦破點,這算什麼傷!再說,在艱難困苦中掙扎的戰士們,哪一雙眼不是瞅著連長呢?

  他的腿軟酥酥的,開頭走的幾步,該多艱難啊!每走一步就出一身汗。一種聲音在他心裡喊:「你走不動!」另一種聲音喊:「我走不動,有這樣的事?」每走一步,他快活的心情就往上升一節,因為每走一步,就證明他打了一次勝仗——

  戰勝了傷口的疼痛,身體的疲勞,以及饑餓和寒冷。他快活的心情在增長,自覺的意志力量在全身有力地擴張——擴張到讓人難以相信的程度。戰爭中,這種自覺的意志力量使人幹出了連自己都驚訝的奇跡。有一次戰鬥中,周大勇從三丈多高的城牆上跳下去,接著,又蹦過一條小河,轉眼又一口氣用槍托揍倒了兩個敵人。戰鬥打罷,他望著城牆、小河,獨自失笑了」:「出奇!打仗的時光,人從哪裡來了那麼一股子勁呢?」

  地面上坑坑坎坎的,有的地方滑得像抹上油,一不留神就跌跤。周大勇低一腳高一腳地走著。他回想剛才經過的風險事……啊,沒有什麼絕路,我們不是又殺出來了麼?世界上,有什麼痛苦和力量,能制服我們?沒有。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和傷患們從死亡裡沖出來的時候,王老虎的形樣就顯在眼前。咳!老虎多半犧牲咯!也許,他經過一番風險也回來了。可能,很可能,戰爭中出奇的事是太多啦!

  風吹著高粱葉嘶拉拉地響。蛐蛐兒發出短促的叫聲。亮晶晶的星星眨著眼。夜,無比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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