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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周大勇說:「李江國,你立刻再派人去找王老虎他們。你動作快點,我簡直要急死咯!」

  李江國說:「早派人去了嘛,早派人去了嘛!」

  周大勇問:「馬全有、馬長勝他們?」

  李江國說:「馬長勝和馬全有帶領戰士放警戒去了,三排長在院子裡招呼傷患!」

  周大勇問:「現在支部書記是誰?」

  李江國望望老鄉們說:「請你們到隔壁房子裡坐一陣,我們有事要商量。」老鄉們走後,他說:「怎麼的,你不記得啦?王老虎擔任掩護任務的那會,你指定我代理嘛!」

  周大勇眉眼一皺,傷口越痛心裡越躁,他說:「你,你哪裡像個支部書記?你像個石人一樣站在這裡,生怕我死咯!部隊傷亡挺大,你還不趕緊讓黨員們積極行動起來,想必是你有別的好辦法!你,你不行,你在情況緊的時候,弄不清自己該幹什麼!」

  李江國急得用手搓著大腿,說:「連長,你小心傷口。你少說點話好不好?我按你的指示去辦就是了!」

  周大勇說:「你給我把支部委員們找來!」

  「他們都在放警戒。連長,情況很緊,幹部們抽不出來!」

  周大勇說:「支部委員抽不出來,你把幾個黨小組的組長找來!快,利索點!」

  轉眼間,五個黨的小組長擁進房子。他們有的呼哧呼哧喘氣,有的擔心地盯著連長的臉。

  周大勇扶住牆正要站起來,李江國說:「連長,你躺下!」

  「我不能躺下。沒有什麼,走開!」

  李江國壓住他的肩膀,說:「你——」周大勇發火啦:「怎麼?我負了一點輕傷就哼哼唧唧地躺下?你走開,我要站起來,我要站起來!」

  周大勇用手扶牆站起來。他覺得頭有鬥大,兩腿酥軟;眼前旋轉起一塊塊的黑霧。但是,他一看黨的小組長們,就感覺到一種力量在自己胸膛裡躍動。他說:「你們告訴戰士們,我沒有掛什麼花。頭上擦破了點,也不礙事。同志們!我們今天打得很慘。不瞞你們,王老虎他們還沒有回來。情況還挺危險。興許,前頭還有更大的戰鬥。你們都是班排幹部的代理人;要是他們當中有誰犧牲或負傷,你們就自動代理。」

  小組長們還是不眨眼地瞧周大勇的臉,只見他鼻尖和上嘴唇的汗珠潑拉拉地往下滾。

  「同志們!共產黨員不是平常的人。中國沒有他們,中國就要滅亡;勞動人民沒有他們,勞動人民就永遠不能翻身。他們活會活得很剛強,死會死得很英勇。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對勞動人民負著什麼樣的責任!」他看著每一個人的臉膛。

  「同志們,要告訴每一個共產黨員;緊緊地團結所有的戰士,跟敵人拼!多消滅一個敵人,我們整個階級敵人就少一個。記住這一點就行了。同志們——」周大勇突然扶住牆,李江國連忙抱定他。

  李江國把周大勇抱在懷裡,他頭靠著周大勇的肩膀哭了:

  「連長!你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周大勇睜開眼,小組長們都走了。他問:「我的話還沒說完呀。」扭頭看著李江國,又說:「你抱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去找王老虎!你去,你馬上去!」

  李江國剛走出門,擔任掩護的戰士們就回來了。

  周大勇又興奮又擔心,他急需要知道戰士們作戰的情形。他高聲喊叫王老虎,可是院子裡一片嚷嚷聲,淹沒了他的喊聲。

  「今天好危險!」

  「危險和勝利總是老朋友!」

  「我算弄清了一個大道理:你越軟弱敵人就越欺侮你,你越厲害敵人就越怕你!」

  「今天敵人死傷至少在五百以上!」

  「嘿,爛麻擰成繩,力量大千斤,不要說我們還是人民戰士!」

  「看那狗操的怎樣給杜魯門報帳!」

  周大勇的心撲嗵撲嗵跳起來,因為在那樣多的聲音中,他沒有聽見王老虎那不慌不忙的聲音。他從戰士們那快活的聲調猜想,大概王老虎沒有什麼問題。他立刻又反駁自己;「不一定,因為沒有什麼悲痛能夠壓倒戰士們。」

  王老虎沒回來,李江國想瞎編幾句話,安慰連長。可是他這號人沒說過虛,如今剛想到說虛,滿臉飛紅,像喝了二斤燒酒。平素說話一套一套的,如今連一句也編不圓,他對自個兒生氣。好吧,反正自己總要喜喜歡歡的才是,連長的心已經夠重了!

  周大勇正在胡亂猜想,李江國進來了。他猛然挺起腰,眼光忽地照射在李江國臉上。他想立刻捕捉住李江國的眼光,從中找到他急切等待的答案。

  李江國側轉臉,避開連長的眼光,好像怕那灼熱的眼光把他燒傷似的。

  不用問,李江國想遮掩那撕裂人心的壞消息,可是他那不能自製的喪氣樣子,把什麼都說清了。周大勇心裡冰涼透冷,全身的血都凝結住了。王老虎犧牲啦?不能,萬萬不能。周大勇想問個明白,又不敢問,可是不能不問個水落石出:「老虎呢?」

  「犧牲了!」

  他倆都在努力,不使眼光相遇。很長時間沒人說話。沉重的空氣在他們四周流動。蠶豆大的燈焰,撲晃撲晃地閃著。

  周大勇問:「屍體呢?」

  「大約是就地掩埋了!」

  周大勇高聲大喊:「大約!大約!昏頭昏腦的!」

  李江國恨不得長上十張口,他說:「連長,連長!我怎麼說好呢?我……連長,甯金山說他們撤退的工夫掩埋屍體……黑天半夜看不清眉眼……」周大勇口裡像噴發鉛塊:「什麼?什麼?他的屍體會認不出來?王老虎要是犧牲了,過上一千年,人也能認出他的骨頭。」他呼吸緊迫。

  李江國搓搓手,摸摸胸脯,說:「反正……反正這一陣我也說不清,我……」還說什麼呢?王老虎犧牲,他並不比連長少難過些。

  周大勇背靠牆坐著,眼睛盯著老鄉的炕沿。啊,這不是老虎嗎?老虎負傷了,躺在一片門板上,滿身是混合著沙土的血漿,昏迷不醒……突然,眼前的景象全消失了。周大勇心頭湧起毛辣火熱的悲痛:「我,我不能把黨交給我的戰士都帶回去!」

  他要出去親自問問寧金山:王老虎到底是怎樣犧牲的!李江國一把拉住周大勇,說:「連長,你不要動,你……」周大勇推開李江國,說:「我的戰士,一個一個都倒下去了,我還怕什麼?我還——」周大勇扶住牆,走出院子,聽見戰士們在牆內牆外談話的聲音。他們都談到寧金山,想必是寧金山在掩護撤退的作戰中打得很好;想必是他們當中有些人是寧金山帶回來的。可是他覺著,戰士們是圍在王老虎身邊說話哩。王老虎呢,還是笑眯眯地咬著他的小煙鍋,蹲在牆邊人不注意的地方,悄然地回憶那一場惡戰和卑怯的敵人。

  周大勇把和王老虎一塊作過戰的戰士都找來,一個一個仔細問過。他發現他們任何人都不能確切地說出王老虎是怎樣犧牲的。戰士們帶回來犧牲了的同志的遺物中,沒有一件是王老虎的。周大勇像作戰時分析情況那樣,思索了一切細節。一個令人興奮的判斷,投射出一線希望:「老虎可能還活著!」但是又有很小的聲音向他說:「王老虎多半是犧牲了!」

  周大勇長歎了一聲,猛一跺腳,頭靠在涼冰冰的牆上,心裡火燎滾油澆:「老虎!你當真離開我們啦?」他感覺到一種肢體被割裂的痛苦。滾熱的眼淚呼撒撒地從失血過多的臉上淌下來,淌在滿是血污的手上,滴在被子彈打破的軍衣上,滴在多災多難的土地上!

  風徐徐地刮著。天空飄著一塊塊的黑雲彩。簌簌簌的樹葉,一直在單調而輕微的響著。路邊乾枯的蓬蒿,也在無聲地搖擺。村外高粱地裡是一片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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