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保衛延安 | 上頁 下頁
三四


  「是的,五班有一個戰士,在部隊向南一插過那一道河的時候哭咯!」

  「他是哪裡人?什麼時候參加部隊?」

  「河南人,參加部隊五六天。」

  「為什麼哭?」

  「他聽見人家說部隊到甘肅去,害怕苦得撐不住。」

  李誠看看周大勇,沒有說什麼。他指著那些唱著、笑著、談論著的戰士們,說:「你聽戰士們在講什麼?」

  周大勇豎起耳朵聽。

  「我們中國真了不起:高山、平原、森林、河流……你瞧瞧,要什麼有什麼,難怪美帝國主義那樣眼紅!」

  「是呀!沒有咱們這些人,美帝國主義者不是要什麼就可以拿什麼嗎!有了咱們他就乾瞪眼沒奈何。要不,為什麼杜魯門和蔣介石看見咱們,鼻子眼裡都是氣?」

  戰士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隴東的高原,陝北的大山,黑壓壓的森林和富麗的河川;有的戰士也談論各地的土語方言,唱各地的山歌小調。

  李誠說:「周大勇,聽啊,戰士們說得多好呀!」

  「政治委員扯這些話幹什麼?」周大勇吃不透。

  李誠說:「周大勇,你看見過嗎?有時候你燒起一堆火,火在冒煙,你把它撥了一下,它就轟轟地燒起很大的火焰。我們這些人,」他指著火堆,「就要會把戰士階級仇恨的火撥得更旺!」

  四

  部隊經過十六小時連續行軍以後,宿營了。

  半點鐘以後就要舉行幹部會議。李誠盤腿坐在老鄉的炕沿上,肘子支著膝蓋,手托住下巴,正籌思什麼。突然,他肚子嘰哩咕嚕叫喚。他問自己:「我沒吃飯?」不提倒罷,一提肚子就發燒。

  警衛員在一旁怪不滿意地說:「剛一宿營,你轉身就到連隊上去了。讓我好找啊!」他噘起嘴嘟噥:「誰知道你吃飯了沒有!」

  李誠眉頭擰起,瞧瞧警衛員,說:「同志,你成天就是跟我作鬥爭,哎!……」他找不出適當的話「訓」他。因為,平心而論警衛員是責任心很強的好同志。「去!告訴炊事員,隨便給點飯吃。要快!」

  警衛員剛出了門,李誠又想起了什麼事情。他跳下炕,走出去了。

  他走得很快,很穩,低著頭,像是邊走邊思謀事情。不大一陣工夫,又坐在第一連連部駐的土窯洞裡了。

  周大勇靠窯洞土牆站著。他對連部,對跑出跑進的通訊員,都不順眼。李政委昨天還批評他:容易用自己想法和情緒代替戰士們的想法和情緒。可是今天……什麼工作都不能作得很順心!惱火!惱火!他真想用拳頭敲自己的腦殼。李誠盯著周大勇。那眼裡噴射出兩股嚴厲的光芒,一直照射在周大勇心裡。他問:「你們連隊有個開小差的?」

  周大勇愣了一下。嗨,政治委員的消息可真靈通!有人開小差的事,發生在二十分鐘以前,自己還沒來得及報告,他倒來追究責任咯!他說:「剛才有個開小差的,可是抓回來咯。」

  言外之意是:還和沒跑一樣。他用這樣口氣說話,是想減輕自己的不安心情。

  李誠下了炕,雙手撐在桌子沿上,直望著周大勇,說:

  「跑啦,抓回來,這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我現在要和你專門研究『跑啦』這件事。那個戰士叫尹根弟?大概沒錯。昨天行軍中我跟他談過一次話,而且談罷話,我還把我對這個戰士的看法告訴過你。好啦,你說,他為什麼開小差?」

  沉悶的空氣夾著讓人心煩的靜默,像波浪一樣流過他們四周。

  李誠的話,讓周大勇很窩火。一天忙得昏天暗地,上級看不見,還光拿一串問題來問你!他好久都沒想清怎樣回答問題。直到政治委員再問了一次,他才說:「還是老問題,有些戰士聽別人瞎扯:隴東地勢高水很缺,熱得要死,這,這就有人害怕啦!」

  李誠說:「怕?多會都會有『怕』的人。要沒有『怕』的人,還要共產黨員幹什麼?」

  周大勇說:「反正……指導員走了以後……」他不知道自己嘴裡嘟噥什麼,只覺得挺難受又委屈。

  「怎麼?指導員把你們連隊共產黨的組織也裝到掛包帶走了。」李誠笑了,他有意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讓談話變得輕鬆點。「你把你們連隊的支部委員們全都找來!」

  支部委員:王老虎、馬長勝、李江國、馬全有、孫全厚,站在政治委員面前了。

  李誠沉甸甸的眼光,從這個人身上移到那個人身上。他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個人,仿佛他第一次看見他們。

  周大勇粗黑的眉毛抽動了兩下,用手玩弄駁殼槍把子上的皮繩子。王老虎望著自己的鼻子,似笑非笑若有所思。馬全有直挺挺地站到那裡,一直保持著立正姿勢。他左臉腮的傷疤發紅,像是隨時都準備跟誰動手打架似的。馬長勝有點發直的脖子微微歪著,下巴往內收著,瞪起牛一樣的眼盯住牆壁。他執拗地沉默著,好像用鐵棒子也撬不開他的口。李江國站在馬長勝身後,盡力縮著脖子偷偷吐舌頭,眼睛眨得忽閃忽閃的。馬長勝粗短的身子雖說挺寬,但是遮不住高大的李江國。李江國朝王老虎背後移了移,用指頭在老虎背上亂畫什麼。炊事班長孫全厚,用圍裙不停地擦手,他像是正做飯的工夫奉命趕來的。

  大夥兒悶的慌,貼貼地等著政治委員開口說話,像是那開口的第一句是最受不了的。

  李誠熟悉他面前站著的這些個人。他熟悉周大勇身上六處槍傷、兩處炮傷、兩處刺刀傷的位置和歷史。他熟悉王老虎這位抗日戰爭年代威震「晉綏」的鋼鐵漢子——今天馳名西北戰場的戰鬥英雄的每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他熟悉馬長勝那脖子是多會在那一次戰鬥中負傷以後發直的。他熟悉馬全有那硬折不彎的火一樣的性子;也熟悉那臉上的傷疤,是在那一次戰鬥中跟敵人對刺時留下的痕跡。那次戰鬥下來,馬全有因為腦子受了很大震動,怎樣在三天三夜裡一直反復呼喊:「用刺刀捅!捅啦!捅呀!」

  李誠更熟悉這位頭髮斑白的孫全厚,在病得昏昏迷迷的時候,怎樣有氣無力地說:「我……我的……行軍鍋!」他熟悉老孫把戰士們不小心撒在地上的小米,怎樣一粒一粒揀起來。也熟悉,一九四一年冬天,部隊住在黃河邊,沒油沒菜吃,糧食更缺;那時候,老孫光腳板踏冰雪,人推磨子磨豆腐,還養了十來條豬,為了給第一連戰士們改善伙食,有時候,老孫在推磨子中間,肚子餓身上冷,昏倒在地,可是他爬起來,頭靠牆壁緩歇一陣,又一圈一圈地推動磨子轉。這些困苦他不僅不向人敘說,還抽空兒半夜上山背炭,天明趕到集市上賣掉,賺來錢給戰士們買燈油和學習用的紙張。周大勇、王老虎他們這些人,對自己的政治委員也是十分熟悉的。他們知道他在生死節骨眼上,怎樣突然出現在陣地前沿,給了他們使不盡的精力,跟他們肩並肩擊退死亡。他們記得他怎樣讓他們這些普通的工人、農民,懂得本階級的使命,生活的道路,人生的意義;讓他們從人下人變成旋轉天地的戰士。他們也知道:政治委員低下頭走路是思索問題;跟人說話時眼睛盯著地下什麼地方是謀慮事情;而他「克」起人來,可也很有分量。

  李誠一邊思量一邊說:「你們連隊有九十六個人,但是其中有很多人你們並不瞭解,並不瞭解啊!」他的口氣緩和,不像大夥想的那樣嚴重。

  李江國不等別人說,就搶先說:「九十六個?嘿,我們連隊是九十七個人呀!」

  李誠說:「同志,應該是九十六。」

  「九十七,准沒錯。」馬長勝固執地說。

  李誠問:「不是跑了一個?」

  「咳,沒跑了!」李江國樂了。他想:難怪李政委板起臉,原來他不知道尹根弟並沒有跑脫。

  李誠說:「那還是九十六個人。尹根弟所以開小差,就是還不知道他為什麼打仗,為誰打仗。這樣的兵,是不能充數的,同志們。」

  「那就不算他吧!」王老虎慢悠悠地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