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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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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連開罷第一次戰鬥動員會的第三天——五月二十一日夜裡,風不吹草不動,一輪明月掛在天空,照得山溝如同白晝。 安塞縣真武洞前後左右的山溝、河槽裡,擠滿了馬上要出動的西北野戰軍的部隊。戰士們集合在川道裡,除了輕微的咳嗽聲以外,什麼聲響也聽不見。河槽裡馱山炮的騾子,一排一排站著,都不叫喚。它們也像是懂得,現在需要特別肅靜。 部隊臨出發的時光,王成德接到上級的命令:跟團政治處的幾位幹部一塊到黃河邊去帶訓練好的新兵,補充部隊。周大勇說:「老王,我說指導員跟連長的工作沒有好大分別,你還強辯。瞧!現在不是連長跟指導員的工作都擱在我肩上了嗎?」 王成德說:「喊什麼冤!我不用幾天工夫就回來了。」 部隊出發了,像往常一樣,開頭走動的時候好擁擠喲!戰士、擔架隊的老鄉們,戰馬,馱炮騾子……南來的北往的,插過來穿過去,像是亂踏踏的沒有次序。直到部隊走出十來裡路,那就利索了:這一路在這一條溝,那一路在那一條溝,一道道的人流,從不同的道路上向一個共同的目的地流去。天亮了,部隊行列裡紅火了,荒山冷溝也變得熱鬧而有生氣了。沿部隊行列,每隔五六百公尺就有一個師政治部或團政治處的宣傳員,拉開嗓子給戰士們講新戰役的意義跟行軍中應該注意的事項。山坡上,路旁邊,每隔三五十步就貼著一張鼓動戰士們行軍的標語或圖畫。戰士們上大山的時候,就能聽到宣傳員在山頂敲鑼打鼓,用喊話筒呼喊:「上一山又一山,我們是鐵腿英雄漢……」各連隊的行列裡更熱鬧:有的戰士說書、講笑話,有的說快板,有的唱民歌小調。 晌午,部隊進入到一條大川道裡。 周大勇走在第一連行列前頭。他朝前看,前邊是伸到遠方的部隊行列。朝後看,後邊是望不見尾的隊伍。路隨山轉,部隊行列也彎彎曲曲地向前流去。他覺著,他是這人流中的一滴水,是這偉大組織的一個細胞。他要離開這個整體,他的生命就完結了。這許許多多的人,大半他都認不得,可是他們的歡樂、難過,就是他的歡樂、難過;他們是他的同志、親人。他又覺得,部隊行列像個大鏈子,自己的連隊,只不過是這鏈子當中的一個小環子,可也是不能少的一個環子。這許多環子中的一個環子是不是結實,那就看自己的工作了。他覺得責任的擔子沉重,而工作又做得不夠強,心裡著急、慚愧。可是他返轉尋思,往上數有營長教導員,團、旅首長……往下數有排長、班長和戰士,只要自己在這嚴密的組織中,努力向前,那麼,自己就有學不完的東西,說不盡的快樂。他猛地抬頭一看,前邊部隊已經伸入黑山森林裡去了。 二 戰士們經過了一夜又兩天的行軍。一天,太陽快壓山的時候,部隊在沒有人煙的森林裡宿營了。 戰士們依著一棵棵的大樹,用樹枝搭起了準備睡覺的小棚子。炊事班燒火做飯了,一股一股的煙,冒出森林伸展到天空。西邊天上的紅彩霞,把樹梢抹成了紅的。樹上有各種鳥雀叫喚,像是比賽唱歌。黃刺玫花,散放著香味。遍地都是叫不起名字的小花,有的紅豔豔,有的黃登登,有的藍燦燦,有的紅彤彤,實在是美。 溝渠裡,炮兵們在飲牲口。有的炮兵戰士脫光衣服,在溝裡的小水流裡洗澡、唱歌;有些個戰士繞樹幹追趕著鬧著玩。一個騎兵通訊員背著手順山坡朝上走,馬跟在他後邊。他蹲下,馬就站住,他跑,馬就跟上跑。他吹起口哨,那馬的頭就一擺一擺,有節奏地踏著蹄子,像是對它的主人表演什麼。他猛地往地下一撲,說:「臥倒!」那馬也就臥倒;他的頭靠著馬頭,手還比畫著,像是對那匹精靈的馬,說什麼蠻有味道的事情。 森林中,到處是戰士們歡樂的笑聲;到處是雄壯的歌聲: 「我們是工農的子弟,我們是人民的武裝……」警衛員們,給團首長用樹枝在一棵大樹下搭起一個棚子。這棚子比戰士們的棚子闊氣多啦:三面還用被單遮著。團參謀長衛毅,盤著腿坐在團首長住的棚子裡,跟他弟弟衛剛談話。 衛毅摸摸自己的左腿,那左腿膝蓋下邊的傷口還沒痊癒。他說:「羊馬河戰鬥中我負傷以後,在醫院裡整整躺了一個月。現在總算趕上了部隊!往後,我負了傷,願意坐上擔架在前方轉,可千萬再不去醫院壓床鋪了。躺在床上老是惦記部隊,心像油煎!這一回來,碰巧趕上打仗,我可真有這份福氣!衛剛,怎麼著,你連隊工作搞得很起勁嗎?你還是冒冒騰騰地憑一股子熱情辦事?」 衛剛把手裡的一根小樹枝折來折去,賭氣地說:「我只有一股蠻勁,再沒別的能耐。工作也只能做成現在這個樣子!」 衛毅親熱地望著他的弟弟,他打心眼裡喜歡他。他覺得他太年青,得到的表揚已經太多;經不起表揚的人,並不是沒有的。他說:「只有一股蠻勁還行?聽說,你不想作政治工作而想作什麼『單純的軍事工作』。奇怪啊!」 衛剛覺得他哥誤會了他的意思,蠻抱屈地說:「我是說,不想作指導員,想作個指揮員,比方,當個排長也行。」 衛毅說:「這想法並不壞呀,可是為什麼不想當指導員? 太麻煩,是不是?」 衛剛用樹枝在腿上輕輕地敲打著,不吱聲,像是有滿肚子牢騷似的。 衛毅從馬褡子裡抽出幾本書,說:「這幾本書,是我在山西給你買的。你再忙,學習總是不能放鬆。」 衛剛把書往胳肢窩下一夾,站起來就準備走。 衛毅問:「就走嗎?」 「我還有工作。」 「你還需要什?」 衛剛一腳踏出了棚子,說:「什麼也不需要!」 衛毅走出棚子,趕上了衛剛,跟他並肩走著。他問:「你怎麼啦?」 衛剛憋了兩三分鐘才說:「你對我的看法不全面!」 衛毅笑了,望著數不清的參天大樹,說:「衛剛,讓我怎麼說哪?戰鬥中,我看見你把戰士們帶上去了,平素看到你在工作中做出成績,我就比別人更高興。可是你為什麼做出芝麻大點的事情,就要讓人看見呢?這不好啊!看看我們的戰士,他們都是些樸實穩厚的人,完成驚天動地的業績,也不作聲。衛剛,你我不論作出多大的功績,也不需要向人顯示,因為那是我們本分以內的。」他雙臂幫在胸前,凝視著樹上歸窠的鳥雀,思量了一陣,又說:「我常想,就算我單槍匹馬消滅了上萬的敵人,立了大功。但是這比起黨教養我的苦辛來,比起共產主義事業來,又算得什麼?衛剛,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這說法還有錯?」衛剛的聲音平和了。 衛剛邁大步走開以後,衛毅還雙手撐在腰裡,在原地站立了好一陣。他回想著他的弟弟,微微聳動肩膀,自言自語地說:「還太年青啊!」 團政治委員李誠,從下麵山坡上走上來。他一走近棚子,就看見衛毅找來幾個剛從連隊上回來的參謀,彙報今天行軍中的各種情況。他想:「衛毅的腿真快!半點鐘以前我還看見他在二營,轉眼他又回到團部來了。」 李誠看見棚子很小,裡邊擠得人太多,就蹲在一棵大樹下。 衛毅看見政治委員,他輕輕聳了一下肩膀,微微一笑。李政委也隨便地揚起手向他打招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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