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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一位鄰居老太太,她的兒子叫反革命活活燒死。她哭瞎了雙眼。這位無依無靠的老人,收留下周大勇這個沒家沒舍的孤苦孩子!這當兒,局大勇剛到十一歲。人生中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他為什麼這麼悲慘?他的房子為什麼一把火就化成灰燼?媽媽那樣的善心人為什麼叫人家吊死在大樹上?父親、哥哥成年成月累斷腰筋受苦,為什麼這世界偏不容他們?這些血海冤仇的根源,他還不十分清楚。他只恨那幫殺人兇手。他只希望:什麼時候能見到不知下落的父親跟哥哥?

  時光,在血裡流轉,在火裡流轉。

  一九三六年開初,周大勇才十三歲。有的人,在他這樣的年齡,有溫暖的家庭、父母親的教養,無憂無慮。周大勇呢,他還不能理解人生,人生已經煎熬他了;他稚嫩的肩膀還挑不起生活的擔子,生活的擔子已經落到他肩上了:給人家放豬放牛、作短工,靠自己的力氣過活了,看人家的臉色吃飯了!

  這一年二月的一天,周大勇的父親偷偷溜回來,把周大勇帶上。連夜逃奔外鄉。這工夫,周大勇才知道,哥哥在紅軍裡作戰犧牲了!

  父親帶上他加入了一支紅軍遊擊隊。父親當了一名炊事員。行軍的時候,父親拉上他;駐軍的時候,父親燒火做飯,他就睡在父親腿邊!父親常說:「舊社會,我們靠山山移,靠牆牆倒,紅軍隊伍就是我們的家啊!別人不革命能行,我們不革命就沒法子活!」

  父親這樣講,周大勇也覺得:紅軍裡不打人不罵人,熱鬧又快活,實在不錯。

  舊社會,好人磨難多。周大勇跟上父親在紅軍部隊裡過活了不上二十天,就出了事。一天,部隊被敵人包圍了。部隊突圍的時候,父親犧牲了。一個紅軍戰士,身上七處負傷,他拖著周大勇跑了二裡來路,就倒在血水裡咽了氣。周大勇獨自個跑了半夜,敵人不見了,可是自己的部隊也不見了。苦難的日子又纏住了人。他白天七婆婆八爺爺挨門討米,黑夜就縮在房檐下或小廟裡打盹。這個小小的孩子,沒吃沒穿沒依沒靠,在茫茫的人生大海中飄流起來。他成日價四處尋找自己的隊伍——工農紅軍。碰巧,今天遇見了紅軍的大隊人馬……

  周大勇望望戰士們,心一酸淚花子就滾下來。他簡單地講了一番自己的身世,又說:「同志們,我是沒家沒舍討米的孤兒,共產黨和毛主席把我撫養成人。同志們,共產黨和毛主席讓我懂得了許多事情,但是有一條最重要:我們不拿起槍,就要永遠讓人家踩在腳下。同志們,我們手裡拿著槍,還要知道槍是為了幹什麼用。能這樣,沒用的人也會變成有用的人,膽怯的也會變成勇敢的,愚笨的也會變成聰明的,落後的也會變成進步的。一句話,只要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我們這讓人祖祖輩輩踏在腳下的人,就會變成翻天覆地的人!」他轉過身子長久地望望毛主席像。戰士們也跟著他的眼光望去。

  會場中鴉雀無聲。

  全連隊的老戰士,對連長這身世根底都一清二楚。可是現在聽連長提敘起來,心裡還不是股滋味。

  過了一陣,老戰士們都嘁嘁喳喳給新戰士介紹自己連長的各種事情。有的說,連長怎樣跟千千萬萬的紅軍戰士一道,開動兩隻腳經過十來個省份,走了兩萬五千里。有的說,一九四〇年,連長雖說才十七歲,可是倒成了一名呱呱叫的輕機槍射手。次後,他由於作戰英勇,當了戰鬥英雄。有的說,一九四二年——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月,黨派周大勇到一個武工隊當隊長;他在呂梁山麓的很多縣份活動。有一次,他化裝混到敵人佔領的城內,把敵人翻譯官口裡塞上棉花,裝在口袋裡,放在牲口上從城內馱出來。過了幾天他又化裝進城,坐在飯館裡,突然滿街人跑馬叫,日本兵爬上城牆,偽軍在街上大喊:「周大勇混進城了!」這時光,周大勇和街上的人一塊擠在路邊,他還問人家:「周大勇是什麼人,這樣厲害?」

  那些新補充的解放戰士,聽了周大勇的種種事情,都在思量。啊,他現在是連長,十來年前還是討米的孩子,連長也跟咱們一樣可憐。新解放戰士們覺著,連長和他們,心碰心了。他們從連長身上看到了光明跟希望,正像有誰一口氣吹散了滿天雲,讓他們看見了藍漾漾的天,紅豔豔的太陽一樣。

  生活像潮水一樣流了幾千年,也沒有沖去人民的貧窮和難過。世界這樣大,可是到處窮人都這樣慘!連長的身世,也讓戰士們各人想起各人的苦楚。在場的這些人,在生活中忍受過一個人能忍受的一切。他們的心上處處被輕視和壓迫刻上了傷痕。他們每個人,都帶著失去田地的痛苦、饑餓的煎熬和復仇的怒火。

  新戰士都想講話,可是他們沒有當著大夥講話的習慣。需要有人帶頭先講。

  有人用肩膀碰碰寧金山,低聲說:「你總該先說幾句話吧?」

  寧金山抱著頭,只是哭。讓他說什麼?他想說,祖祖輩輩用眼淚澆別人的土地。他想說,打日本強盜的工夫他當了國民黨的兵,後來湯恩伯在河南打了敗仗,他讓日本鬼子捉住塞到東北的煤井裡挖煤!他想說,日本鬼子投降了,他跳出火坑向家裡走,可是還沒過黃河又讓國民黨的隊伍抓了兵。後來他開了小差,半路上,又讓閻錫山的隊伍抓去當兵。他想說,舊社會,他的冤比誰也深;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苦楚,他比誰也知道的清……唉,有什麼臉在同志們面前說話?

  新戰士甯二子,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湧動,坐也坐不穩。

  王老虎看看寧二子想說話又不敢說,就推他站起來講話。

  同志們也喊口號歡迎寧二子講話。

  寧二子站起來,兩腿直打哆嗦。他想說,窮人年年繳不起租子;全家餓得吃榆樹皮。他想說,臘月三十日晚上,討賬人打上小燈籠,像勾魂鬼似的……可是腦子亂哄哄地抓不住話頭。他左思右想好一陣,就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起來。他講那人民戰士都經過的傷心事,他講那中國工人農民都流過的血和淚。末了,他擦擦眼淚,又卷衣角,低下頭說:「如今,俺們一家人,也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俺哥甯金山,也有七年沒有音信……」寧金山豁開人,走到寧二子跟前,盯著他,急迫地問:

  「你哥,你哥是甯金山?你可是朱家店的寧二子?……」全場的戰士,本來都低下頭抹眼淚哩,可是聽見寧金山說話,大夥的眼光,都忽地集中在那親兄弟相認的場面上了……

  【第三章 隴東高原】

  一

  一清早,旅司令部舉行幹部會議。會上,旅首長講了:要進行新戰役。王成德、周大勇開罷會,回到連隊的時候,太陽掛在西邊山線上。

  他倆把在旅部開會時光記的筆記,翻來翻去捉摸了好一陣,便讓文書用四張大麻紙,把陝北敵人兵力分佈的情況畫了張簡單的圖,準備本連隊開戰鬥動員會議時候使用。

  參加會議的支部委員、黨小組組長和班排幹部都來了。他們都變得更英俊了:服裝整齊,臉膛兒光彩;腰裡的皮帶和腿上的綁帶都紮得很正規。

  王成德說:「同志們,要打仗了!」他聲音很低,說得很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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