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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保衛延安 | 上頁 下頁
二六


  指導員把新戰士帶進了院子,等著歡迎的戰士們就喊口號、鼓掌、歡呼。那些新戰士沒有看見過這場面,也沒有鼓掌的習慣,他們都縮著脖子,惶惑地四處看。

  王指導員把新戰士分到各班,要他們跟老戰士見見面。

  一個新戰士走進第一班住的房子,同志們迎上來拉手問好,有的給他端一碗開水;有的給他送一件襯衣;有的給他遞過來一雙鞋。大夥喜眉笑眼地對這位新戰士說:「看,這是陝北老鄉們給咱們做的。鞋底上還寫著字:『穿上鞋子跑得快,一心一意打老蔣』。」「看!這碗套是山西翻身農民捎來的。這上邊的花兒繡得多精緻,這幾個字也繡得蠻好:『我們的親人子弟兵。』」那個新戰士什麼也沒有聽清,不管誰問他什麼,他都站起來立正,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是!」像是機械裝制的人。王老虎問:「同志,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新戰士連忙站起來,腳跟一靠,說:「報告,我叫寧二子。」他瞧著王老虎,只見這人蔫頭蔫腦,像是精神不足,看來不見得有啥大能耐。可是這位名叫老虎的班長,笑眯眯地噙著個小煙袋,怪和善的——大約一生一世也不會生氣發火,見了教人喜受,像是人一見他就被他吸住了。

  寧二子看著每一個人的臉膛,哎!他們怎麼一個個滿臉是笑?當兵還這麼樂和?這麼遂心?

  寧二子從當國民黨的兵那天起,他發咒賭願地說:吃屎喝尿也不當兵,世上什麼事不是人幹的呢?可是從他一踏進第一班,一股子沒經過的親熱氣就吸住了他。為什麼呢?他吃不透。

  集合哨子吹了。戰士們跑出去,方方整整地站了一片。

  寧金山,從人縫裡擠出來,搭拉著腦袋,誰也不看,蹲在土檯子旁邊。他讓遊擊隊送回部隊以後,團政治處保衛股把他審查了一番,認為沒有別的問題。他開小差的事,還沒處理。今天第一連開歡迎新戰士大會,政治處讓他來旁聽,受教育。

  寧二子看見大夥都瞅寧金山,有些人還低聲議論什麼。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因為他記起國民黨隊伍槍斃逃兵的慘狀。那逃兵臉上流血,五花大綁……寧二子心裡撲通撲通跳起來!大夥兒正放開嗓子唱歌,指導員王成德走上台,手一壓,全場鴉雀無聲。他說:「今天,咱們開會,一來是歡迎新戰士;二來新老戰士互相自我介紹,大夥認識一下。同志們,我先來介紹一下我們連隊。」他指著那許多紅色小旗,說:「咱們連隊的光榮,都寫在這些小旗旗上面的。你們看!」大家看著一面紅旗。那紅旗因為雨淋日頭曬,褪成黃色了。那黃顏色上還有幾片巴掌大的黑跡。

  「同志們,這旗上寫的七個字是:『第一連英勇頑強』。旗上那一片一片的黑跡是血,是咱們連長的血。連長周大勇同志,是咱們縱隊有名的戰鬥英雄,一九四六年八月他打上這紅旗率領戰士們攻敵人碉堡的時候負傷的。」他講了那次戰鬥,講了那次戰鬥中,周大勇怎樣捂住冒血的傷口,率領同志們把這面紅旗插上敵人陣地。

  王指導員把十幾面旗幟,簡單地介紹了一番,說:「現在老戰士先一個挨著一個介紹自己吧。」

  李江國騰地站起來,說:「報告!要論老戰士,那咱們連隊裡就數周連長最老。你們沒聽見旅首長常說『年青的老革命』嘛?還是讓連長先講他的身世根底吧!」

  戰士們嘩嘩地鼓掌,真像機關槍連發。

  周大勇笑盈盈地站起來,望了一下戰士們。老戰士們覺得連長看見了他們每個人的臉膛、眼睛。他們,樂得揚動眉毛,互相擠靠著。

  新來的戰士們,都伸長脖子看連長。連長可最關緊要,全連人的命都在他手裡扼著哩!甯二子把連長打量了一陣。他想:好一個精幹利索的人啊!可是連長是不是隨便揍人?他要揍人啊,那可吃不消!

  周大勇走到土台跟前,臉色嚴厲,眉頭擰成一股繩子。他說:「新來的同志們,咱們連的人,不是工人就是農民。舊社會,咱們忍饑受餓,挨打受氣,在火坑裡過日月!」

  新戰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連長。這陣,說他們在聽連長講話,還不如說他們在看連長的模樣,捉摸連長的脾性。

  「拿我來說,家裡的人都叫反革命殺光了!我小小的就到咱們部隊。同志們,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沒有人民軍隊也沒有我。」

  過去的種種經歷,閃上周大勇的腦子。他二十四年的歲月,有一半是在北方度過的。他在北方的千山萬嶺中,說不定多少次,頂著長城外吹來的風沙,望著星星,想起湖南的家鄉,聞到那裡的稻香味啊!那水多樹稠的鄉村,肥沃的稻田,茂密的竹林,那是他出生的地方。那裡有他孩童時期熟識的景物,跟形成他最初認識人生的種種事情。

  周大勇思量著,怎樣讓新戰士們從自己身上認識中國工人農民應該走的路子。他的家鄉,他身世中那辛酸悲苦的一段生活,又活生生地映在眼前。

  一九三六年三月開初,一支工農紅軍在湖南靠近貴州的邊境上行軍,他們是去趕自己的主力部隊——紅二方面軍。有一天,一個討米的孩子,爬在林子後邊,機警地瞧著路上過往的隊伍。這隊伍裡的人,穿著各種各樣子的衣服,有的帽子上還勒著紅帶子。他們有的人背著雨傘,有的背著斗笠,有的人腰裡掛著三雙草鞋。討米的孩子想:這定是紅軍。他從路旁的田壟上跑過來,拉著一個紅軍戰士的衣角,央告:「你們是紅軍?就是紅軍。紅軍叔叔,收下我吧!不要看我小,叫我當紅軍我什麼也不怕。」

  這個紅軍戰士指著後面的一個人,說:「去找他吧,他准會收留你。」

  這孩子等後面那個人走上來,就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角,說:「叔叔,我要當紅軍,收下我吧!」

  此人,正是紅軍的一個團政治委員——現在本旅的旅長陳興允。

  當時,政治委員陳興允閃到佇列旁邊,把這孩子打量了一陣。只見他齊頭到腳有一支馬槍高,瘦得皮包骨頭,頭髮像茅草堆,兩隻小手像雞爪子。穿的衣服稀巴爛,光腳丫子。但是,那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嘟轆轆地打轉,顯得怪機靈懂事。

  政治委員彎下腰,摸摸那孩子的手,問:「你能當紅軍?

  一支步槍就會把你壓壞的。你是誰家的孩子?」

  這孩子別的話不說;一口咬定:「你收下我!」他把手裡提的討米口袋扔到一邊,雙手拉住政治委員的衣角,好像表決心:「你不收下我,我就不准你走!」

  政治委員輕輕拍著他的背,說:「你倒蠻厲害的!不行啊,現在正打仗,部隊一天拉一百多裡,你能成嗎?」

  這孩子望著政治委員,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淚水卻在他很髒的臉上衝開兩條小渠。他說:「我在紅軍裡呆過,打仗我不怕。紅軍是為窮苦人的,我沒家沒舍,你不收我,我會餓死的!」

  「會餓死的?」政治委員雙手扳住這孩子的肩膀,眼直盯著他,望了好久。這句話打動了政治委員的心。因為他知道,饑餓中的人們,怎樣用十年的生命換一口飽飯。因為他知道,「會餓死的」這句話中,包含了多少辛酸的眼淚和無告的痛苦!部隊沙沙地從政治委員身邊過,紅軍戰士們望望孩子又望望政治委員,像是請求政治委員把這孩子收留下。

  團政治委員陳興允詳細地問了一番,原來這孩子看來不到十歲,可是已經十三歲了。他叫小八哥(到部隊以後,起了官名周大勇)。先前他有父親、媽媽、哥哥。父親、哥哥給人家攬工受苦。後來,家鄉起了紅軍,窮人有了活路。一九三四年十月。中央紅軍長征以後,周大勇的家鄉又變成地獄。土豪劣紳組織的清鄉團,在農村裡,清鄉、捉人、吊打、砍頭、燒房子……村村冒煙,處處起火;守寡幾十年的老太太,轉眼失去獨生子;剛出嫁的女人,霎時失去丈夫;吃奶的孩子,爬在母親的屍體上,哭啞了嗓子……水渠裡流著農民的血,鄉村變成了殺楊。周大勇的父親、哥哥早先都是共產黨員。土豪劣紳領上清鄉團,到處捉拿他們。狂風暴雨,閃電撕扯著黑夜。父親和哥哥,提著短刀,順著田壟,鑽進了大山,消失在森林中……有一天,敵人把周大勇的媽媽捉住,要她交出丈夫和兒子。敵人用火燒她的頭髮,她可半個字不吐……她的屍體在村邊大樹上整整吊了七天!這時候,周大勇白天偷偷地爬在草叢中,望著母親的屍體吞飲眼淚;晚上,他在母親的屍體下,仰著頭,低聲呼喊:「娘呀!娘呀……」後來,還是本村農民冒上生命危險,把她的屍首從樹上放下來埋葬的。周大勇永遠記得:當鄰居們摸著黑夜,把母親的屍體剛從樹上放下來的時光,他抱住母親的屍體放聲大哭。突然一位老太太捂住他的嘴,說:「不敢哭,不敢哭!不是哭的時候。」啊,在這年月裡,人們連用眼淚祭奠自己生身母親的自由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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