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保衛延安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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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金山又向東跑了百十來裡,天放亮了。他爬在山頭上縮頭縮腦地四下裡看,只見兩三個敵人在溝裡飲馬。那馬揚起頭,迎著冷風,嘶叫了幾聲。這嘶叫聲顫動在清早的空氣裡,聽來特別尖銳、刺耳、可怕。「下邊有敵人!下邊有敵人,這周圍就可能有敵人的警戒部隊。」當兵的經驗對寧金山有了幫助。他不停地利用地形、地物,匍匐著向壟坎下邊爬著。猛乍,他看見一條小路上有些麥草,他順著稀稀拉拉的麥草爬去,看見了一個小山洞子。他像跌在深水中的人,猛地抓到一根繩子一樣高興,幾下子就竄進了草堵的小窯洞。 「啊呀!」尖叫聲從草堆中冒出來。立刻,那發出叫聲的嘴又被什麼東西捂住了。 寧金山跪在草堆中,端著兩隻手,心跳得像要爆炸。他望著草堆,像是僵了。 草動了,伸出了蓬亂的頭髮,頭髮上還掛了幾根草。那披頭散髮下面是昏花冰冷的眼睛。那眼睛周圍,因常害眼病而潰爛了。 寧金山看清了:這是一位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她跪在地上,因為用力過火,上身挺著。她蠟黃的臉皮包骨頭,牙齒完全掉了,嘴唇向內收著。那昏花發紅的眼,怪可怕的。她死盯著寧金山,像是防備著就要向她撲來的豺狼一樣。 寧金山有氣無力地坐下來,眼睛死灰灰無著落地轉動著,說:「老媽媽,不要怕,我……」他看看自己的灰軍衣。那灰軍衣上盡是泥土,有幾處撕得吊下來。 老太太軟綿綿地坐到草中,驚慌疑惑地打量這從天上掉下來的人。然後,她的眼光落在寧金山那灰軍衣上,望了老半天。突然,她哭了:「啊,咱們隊伍上的!」她那瘦弱的身子顫動得像風地裡的樹葉一樣! 小窯洞有活氣了。兩個小孩從草裡鑽出來,爬在寧金山膝蓋上。老太太拉住甯金山的手,把臉湊近他的臉,說:「親人啊,你當真是咱們隊伍上的人?炮火連天的,你可為啥獨自個兒……你,熬累壞啦!」 寧金山眼皮愁苦地吊下來,說:「老媽媽,我找不見隊伍。我,我掉隊了!」 老太太像親自己的孩子一樣,她跪在地上,給寧金山剝那頭上、衣服上的泥巴,說:「孩兒,離了自己的隊伍就跟離了娘老子一樣,該是嘛?唉,這世道,沒法子喲……」老太太解開一個包袱。包袱裡,有幾件粗布衣服,衣服中間夾著一張毛主席木刻像,還有幾張米麵餅子。 老太太把毛主席像雙手拿起來,說:「孩兒,這張像是我那老伴前年在延安城請來的,請來就掛在家裡。如今,沒有家啦!我把毛主席像總帶著,想起這艱難日月了,就沒心勁;沒心勁的時光就看看咱們毛主席!」 寧金山望著窯外發呆;臉上的顏色急速地變化著:時而發白,時而發灰,時而又發暗。 老太太問:「壞人造謠言,說毛主席過了河,該不能吧?」 「沒有。老媽媽,毛主席沒有過河。老媽媽,你不要問了!」 寧金山爬到草上,把頭塞到草裡,說:「我心裡……」老太太說:「想必是餓啦!心裡難受。」她給寧金山拿出兩張餅子。說:「孩兒,吃,吃飽藏到天黑再合計。吃,人是鐵飯是鋼,吃飽就有氣力。你悽惶的!看,看,你手心的血!」 老母親的關照、疼惜,孩子們親熱而可憐的眼光。這些,讓寧金山的心裡格外火燎。他希望這會猛乍飛來一顆子彈,打穿自己的腦殼,那倒好些! 甯金山看見孩子們饑餓的眼色,投到餅子上。他把一張餅子,遞給那個五歲上下的孩子。那孩子一面伸手接,一面看祖母的臉色。 「吃著碗裡,看著鍋裡!」老太太把孩子們拉過來,但是,又覺得這樣對待孩子太忍心了!她把孩子摟到懷裡,眼淚從那幹皺的臉上淌下來。邊哭邊說:「唉,不懂事的冤家!」 寧金山說:「老媽媽!孩子們沒吃飯?」 老太太說:「你只管吃,不要招理他們。唉,如今過的是什麼日子!千刀萬剮的白軍,他們不得好死!前幾天,敵人白日搶糧,傍黑就退回鎮子。我們白日間躲在山裡,黑間下山喝上一口湯湯水水。誰又知道,前日,敵人來紮到下村,一紮就是兩三天。孩兒,我們是延安川道裡的人,我家離這裡有幾十裡路。這裡有我家的親戚。我們總說到這裡避一避難,如今,你看,哪裡也不能安生。我那老伴說,再向北走,躲到九裡山我那大女兒家裡去。喲!老的老,小的小,抬腳動步都不容易,如今,我幾個兒子、媳婦都見不上。我見不上他們,死也合不上眼。這年月,多兒多女多冤家,兒女多罪孽重。唉,天老爺,仗可要打到多會,多會才能安寧!」她眼淚#*#鼇*甯金山怕老太太看出自己心裡的翻騰勁兒。他找話說: 「快太平了。你看,你老人家孫子都有了好幾個,過幾年……」老太太哭了:「不能提敘!我們一家七八口人,一打仗就誰也找不上誰!……白軍逼得我那老伴跟我那大孫子拴牛跳了崖……拴牛歿啦!」 甯金山打了一個冷顫。他想起前兩天在全營軍人大會上講話的老人:李振德。 老太太說:「我那老伴,直性子,遠親近鄰都喜歡跟他來往。他胳膊壞啦,眼不得力。黑間走路高一腳低一腳。他也跟上我那大小子李玉山四到五處鬧騰地打仗!」 寧金山身上像火燒了一樣,他一條腿跪在地下,身子猛地一挺,正要開口說啥。老太太猛乍把兩個小孫子往草裡一推,又把寧金山推倒。甯金山覺得老太太猛然產生了出奇的力量。 老太太那變顏失色的面容,讓甯金山滿身起了雞皮疙瘩。「白軍!……天老爺呀……」她嚇得心裡絞痛;身體像在萎縮,像經過霜打的樹葉在風地裡抖。 寧金山聽見窯外有說話聲,他習慣地來了個抓槍的動作,一看,抓了一把草。他想:「他娘的,這樣死了才冤!」他肚皮貼緊地皮,閉住呼吸,只聽見自己的心孔冬孔冬像擂鼓一樣響。 老太太跟孩子們的心,由於害怕而靜止著不動了。窯洞裡靜得讓人耳朵裡發出各種離奇古怪的噪音。 窯洞外的山坡上有腳步聲,說話聲: 「能捉住一個老百姓就好了!」 「我們常找糧食,已經摸出門道了。你不要看不起那鬼也不去的冷地方,那裡常常有糧食衣服,碰對了運氣還能找到娘兒們!」 「順著這些麥草,往上走。」 「那不是個山洞子嗎?准有油水,上,上,上!」 太陽偏西了。遠處有斷斷續續的槍聲。這槍聲,讓人心裡顫抖! 八 寧金山被敵人捆起來吊在牛圈的橫樑上。他鼻子、口裡淌血水,身上千奇百怪地痛,像誰用刀子一片一片剮他。悔恨的心,像在滾油鍋裡煎。猛然,他聽見隔壁窯洞裡傳來慘叫、罵聲、打聲。 「說,他是你的什麼人?不說,不說剝了你的皮!」 「他是我親生兒!你剝了我的皮,他還是我親生兒……」「滿口胡說!他是你的兒子,為什麼穿共軍的軍衣!」 「你打死我,他還是我親生兒,他是我身上的肉!不睜眼的天呀!啊呀……」甯金山想起老太太那風能吹倒的身體,焦灼地思量:「我,我做了什麼事呀!」他哭了,眼淚從臉上滾下來,混著血。隔壁窯洞又傳來打聲、罵聲、撕碎人心的慘叫聲!…… 時光,在巨大而殘酷的悲痛裡,一分一秒地緩慢地行進著!敵人一直把老太太拷問到天黑才罷手。 月光從牛圈柵欄門格裡透進來。牛圈門外,有個敵人哨兵端著刺刀,來回遊動。刺刀閃寒光。那刺刀尖上挑著死亡,牛圈陰森森的角落裡隱藏著死亡。愁慘的空氣也不流動!寧金山兩條胳膊麻木了,快要掉下來了。他喉嚨裡冒煙生火,昏過去好幾回。他決心試探一下自己的運氣。像病人呻喚一樣地說:「給口水喝吧!」 敵人哨兵喊:「喊啥!閉嘴!」 甯金山聽出了哨兵的河南口音。他說:「鄉親!哎喲喲,唉,鄉親,聽口音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親不親一鄉人。咱們統是出門在外的……」哨兵沒有吼喊,像是拉長耳朵,聽什麼動靜。寧金山當是敵人打瞌睡。他強打精神睜開眼,朝牛圈外頭看,只見牆根的陰影裡冒出一個人。那人撲到哨兵身後,舉起明晃晃的馬刀,一下子把哨兵劈成兩半。接著,那人揀起了敵人的槍,背上,又嗖地撲進牛圈,用刀把寧金山手腕上的繩子割斷,說: 「快跑!朝西!」 寧金山一把拉住那人問:「救命恩人啊,你,你……」他生怕這是一場夢。 那人說:「我是遊擊隊上的。這村裡有人給我們報信:說咱們一個同志叫敵人逮住了。我就來搭救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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