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蕭隊長說:「回頭我找他們一個個談談。」

  郭全海又說:「還有一個也提出了要求。」

  蕭隊長早猜到了八九分,卻故意笑問:「誰呀?」

  「劉桂蘭。」

  蕭隊長笑著點頭。他知道中國農村的特點,一家出了一個革命的,那一家子,就多少染紅,甚至於全家革命。而劉桂蘭的確也是一個在早最苦,現在是明朗健全,積極肯幹的青年婦女。他沒有再問,就說道:「辦完參軍,我們跟著要整黨建黨,這幾個人我都要一個一個找他們詳細談談。你先去吆喝李大個子他們來,開個小組會,佈置一下,再召集積極分子會議。」

  積極分子的會開過以後,屯子裡掀起了參軍的運動。大會、小會和家庭會議,黑天白日地進行。過了三天,報名參軍的,還只有三個,一個是共產黨員,才出擔架回來的李大個子,一個是要求入黨的張景瑞,還有一個是老初。老初是快四十的人,送去一定驗回來。張景瑞呢,家有一個參軍了,他後娘到農會來找蕭隊長,說是張景瑞爸爸年紀大,又有病,家裡沒有勞動力,請求把他留下來。蕭隊長原想叫元茂屯成為一個參軍模範的屯子,來推動全區全縣的這個工作。可是現在呢,看樣子是要失敗了。這一天,天上有雲,日頭有時冒出來,有時又縮進雲堆。屯子裡外,風不再是嗚嗚叫著的刺骨的寒風,刮在臉上也不感覺冷。蕭隊長出南門溜達,融了雪的漆黑的地裡,露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色。春天出來最早的薺薺菜①和貓耳朵菜②,冒出葉芽了。地裡有一群小嘎,在挖野菜,鎖住也在內。蕭隊長叫鎖住過來,他抱他起來問道:「你在幹啥?」

  「媽說,挖點薺薺菜做餡兒餅吃。」

  ①一種春天最早生長的小葉子野菜。
  ②一種野菜,葉子有點像貓耳朵。

  蕭隊長放下他來,趕巧太陽隱沒在雲裡,小鎖住唱道:

  太陽出來毒毒的,上山給你磕頭的。

  他說:「這麼一唱,太陽就會鑽出來。」可是,唱了半晌,太陽還是沒有冒出頭,蕭隊長笑著說道:「鎖住,你這法兒不靈了。」

  鎖住笑著跑走了。蕭隊長走回屯子,在公路上溜達。公路上,上糞的車子來來往往,打柴火的大車從山裡回來,車上的漆黑的柴火堆得高高的。融了雪的焦黃的洋草屋頂上,飄起了淡白色的炊煙,南門裡的一家小院裡,一個年輕小夥子,穿著皮袍,在馬槽邊,使根棒子,在拌馬草和馬料,馬喂得大腿溜圓,深黃色的毛皮,油光閃閃。那小子望著馬嚼草,入了神了,沒有看見蕭隊長,蕭隊長也不驚動他。另外一家院子裡,靠東下屋,有一個穿著紅襖,剪短的頭髮上紮著大紅絨繩的新媳婦,正在劈柈子。蕭隊長也沒有進去。他又走了幾家,青年男女有的正在編炕席,有的鍘草,有的遛馬,有的喂豬。生活都樂樂呵呵,和和平平,忘了戰爭了。

  下晚,蕭隊長又找農會的幹部合計,看怎麼辦?他們召開一個大會,軍屬講了話。臨了,郭全海也講了話,他說:「這天下是咱們貧雇中農的天下,還得叫咱們貧雇中農保。蔣介石還沒有打垮,咱們就脫袍退位,光顧個人眼前的生活,要是反動派再殺過來,咱們怎麼辦?」

  大夥不吱聲,白大嫂子跳起來說道:「我要不是婦女,早報上名了,一個男子漢,呆在家裡,窩窩憋憋的還行?」

  一個年輕人說:「都去參軍,把地都扔了?」

  白大嫂子說:「你們去參軍,咱們來生產,管保一根壟也不叫扔。」老田太太也說:「咱們上年紀的,還能喂豬養雞,整副業生產,幫補過日子。」

  小豬官也起身說道:「咱們半拉子,也組織起來,薅草拔苗,挑水打柴,兩個就頂一個男勞力。」

  郭全海坐在角落裡,低頭抽煙,沒有再吱聲。大會散了以後,又有五個人,來報名參軍,除掉一個長大骨節的,其餘四個,都是年輕結實的小夥子。但是預定的目標是四十個人,如今離離拉拉的,還只有六七個人報名,相差還太遠。蕭隊長又召集了一個積極分子會,研究參軍的熱潮還沒有到來的原因。蕭隊長叫各人多想些辦法,明天再開大會。

  當天半夜,劉桂蘭上農會來找郭全海。蕭隊長從炕上爬起,劃著火柴,點起油燈。在燈光裡,瞅著劉桂蘭的紅棉襖說道:「他早走了。沒有回家?是不是到李大個子家去了?你去找找看,別著急,不會丟掉的。」

  劉桂蘭一面往李大個子家裡走,一面張望著道旁的小屋,家家的窗戶門都關得溜嚴,院裡黑漆寥光的,沒有人影,沒有聲音。到李家鐵匠爐門口,門窗關了,也沒有聲音。劉桂蘭高聲問道:「大個子,見著郭全海沒有?」

  問了幾聲,大個子才醒轉來回答:「沒有呀,是小劉嗎?怎麼的,丟了人了?」

  劉桂蘭腦瓜急懵了,但也沒有法,只得先往家裡走,看他回去了沒有。

  郭全海開完積極分子會以後,走到老王太太家,參加他們的家庭會議。這家子有兄弟倆,他尋思,興許能動員一個人參軍。老王太太開首沒吱聲,郭全海催她勸勸她兒子,她就說道:「二小子是靰鞡匠,腳長大骨節,去也驗不上。大小子呢,跟主任一樣,才剛辦事。」老王太太說到這兒,偷偷瞅瞅郭全海,看見他臉紅,又添著說:「唉,年輕的人,主任也不是不明白,好容易娶門媳婦。咱也難開口。」

  老王太太絮絮叨叨地,還說了一些,不知道是真心話呢,還是諷刺話?

  郭全海從她家出來,沒有回家,也沒上農會。他信步往小學校走去。小學校的教員早睡了,課堂裡沒有燈光,空蕩蕩的,沒有一點點聲音。他坐在小學生的書桌上,手裡搬弄著趙玉林的遺物,小小的藍玉嘴煙袋。從老王太太的言語和眼色裡,他知道了這回參軍不容易動員的道理:都戀著家了。而他自己又不能起模範作用。他想起了趙玉林為大夥,把命豁上了。老趙也有媳婦,還有小嘎呢。他尋思著,這幾天來,他說話沒勁。自己戀著家,光叫人家去,人家嘴頭上不說,心裡准不服。想到這兒,好像是劉桂蘭笑著進來了。「你來幹啥?」

  「你不能去呵,咱們在一起才二十天。」說著,她哭了。把頭伏在他波羅蓋上,他心又軟下來了。冷丁地嘩啦一聲響,一隻花貓從天棚上跳在一張書桌上,把桌上一個墨水瓶打翻,掉在地上砸碎了。他睜開眼睛,心裡清醒了,眼前沒有劉桂蘭,他還是坐在小學校的空蕩蕩的課堂裡,他掏出趙玉林的小煙袋,放到嘴裡。小藍玉嘴子觸著他嘴巴,他瞪著眼睛說道:「忘了你是共產黨員了?家也不能舍,才娶了親,就忘了本了?你不去參軍,戀著家,叫劉桂蘭拖住,完了跟著花炮走,叫人扔掉你。」

  他抬手摸摸滾燙的臉龐,從桌上跳下,再沒有想啥,就往農會走。劉桂蘭才走,蕭隊長還沒有吹燈,他叫他進來,笑著說道:「怎麼的?你們兩口子,那個去了,這個又來,倒是怎麼一回事?你沒有回家,上哪兒去了?」

  郭全海沒有回答蕭隊長的這一連串的問題,坐在炕沿,嘴裡叼著沒有裝煙的煙袋。蕭隊長知道他有話要說,就等著他,半晌,郭全海才道:「政委,我參軍去。」

  蕭隊長從炕上跳下,有一點感到意外地說道:「你?」

  郭全海移開煙袋,平靜地回答:「嗯哪。」

  蕭隊長又說:「這屯子的工作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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