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裡裡外外,人們擠得滿滿堂堂的。老吹鼓手來唱完喜歌以後,執事的婦女端著兩樽酒,一樽給新郎,一樽給新娘,叫喝一口,交換著酒樽又叫喝一口。吹鼓手吹著進酒的海笛。小嘎們都擠上前來。他們仰著臉龐,瞅著他們喝完交杯酒,還是不散。老初擠過來張羅什麼,小嘎們淨往他的身邊擠,老初叫道:「小嘎都回家睡去,三星晌午了。」

  老孫頭也站在門口,說道:「這些小崽子,將來你們都有這天的。這會子忙啥?」孩子們笑著,只是不走。郭全海下炕張羅客人們吃飯。西屋是女客房。老田太太和趙大嫂子作陪客。老田太太說:「這會子真省事了。早先那規矩才是大呢。窮人別想娶媳婦。還沒過門,就要八口豬。又是過節豬,又是過年豬,還有開鎖豬。講究的,得雙豬雙酒,彩禮衣裳還不算。窮人往哪去整這些財禮?」

  趙大嫂子也應和著說道:「這會子這些都免了,真好。」

  老孫太太不同意她們的意見:「規矩還是有點好。要不價,不是成了搭夥一樣了?」趙大嫂子說:「翻身以後的大規矩是對相對中,不比咱們那時候,見也沒見過:碰得巧就好,碰不巧,兩口子不對心眼,一輩子的事。」

  老孫太太也同意這話:「對相對中好,省心,先把姑爺的脾性模樣,都打聽好了,免得往後鬧彆扭,保媒的也省事。」

  年老的年輕的婦女都嘮起來:「這會子,沒過門,還能見到,還能在一塊工作。」

  「沒有看見的,也能打聽得明明白白。」

  「咱們做姑娘的時候,誰要是打聽姑爺,可不要把人笑死。」

  「不打聽,要是嫁個跛子呢,要是嫁個不成材的,不勞動的呢?」

  「只好認命唄。」

  「在早,婦女也是舊腦瓜,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婆家能供她衣食,就千依百順,打罵都由人。如今,誰試一試壓迫屋裡的看吧,婦女會就找上門來鬥你了。」

  「在早還有童養媳……」

  這話沒說完,老孫太太做個眼勢,叫說這話的人放低聲音,自己又低聲地說道:「咱們這位,可不也是童養媳?」

  年輕婦女們交頭接耳,低低地遞著小話:「你說,她這算是紅媒呢,還是白媒?」

  「還沒上頭,算紅媒。」

  「要不價,咱們郭主任還能要她?他連碰也沒有碰過婦女呀。」

  男客房是隔壁張家的西屋。滿屋客人坐在那兒嗑雪末籽①,嘮家常嗑。新娘邁進門,保媒職務就完了,兩個媒人,老孫頭和老初都坐在那兒。老孫頭舞舞爪爪地又在嘮著他的開鎖豬:「窮趕車的,上哪去整雙豬雙酒?我把一個養不肥的小殼囊送去,愛要不要。老岳母吵罵一通,也只好換上自己的肥豬,那肥豬倒是很乖巧,叫它站在鎖神櫃跟前,把酒澆它的耳朵,它又動耳朵,又晃腦瓜。打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這個命呀,又好又不好。」

  老初插嘴問道:「往年你不是常說:你命裡招窮,外財不富命窮人?」老孫頭忙說:「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你當年年都一樣?小家省子年年呆一個窩裡?早先要雙豬,沒有雙豬,也得送一個,沒有肥豬,也得送個小殼囊。如今劉桂蘭啥也不要,還帶半坰地過門②。這會子,啥都變了,命也變了,人也變了。」

  ①向日葵籽。
  ②北滿分地時,未嫁姑娘也分半坰地,過門時帶往婆家。

  老田頭點點頭笑道:「嗯哪,這都是翻身的好處。窮人都娶上媳婦,光叫那些不勞動的壞種,去當絕戶頭。」

  老孫頭笑眯左眼說:「我要是沒有老伴,也能娶上一個帶地的娘們。」

  老初笑著說:「快叫老孫太太來,聽聽他這話。」

  男客屋裡正說說笑笑,喇叭和海笛又吹響了。男男女女都擁擠出來,瞅著新人分大小,認親友,吃子孫餃子。屋裡院外,亂馬人嘩地,直鬧到小雞子叫第三遍,東方冒紅花。

  半個月後,蕭隊長帶著警衛員老萬,帶著一個緊急的任務,為了取得一個典型的經驗,又來到了元茂屯。到農會見了農會主任兼党的支部書記郭全海,就笑嘻嘻地說道:「成了家了,恭喜恭喜,我來遲了。」完了又逗著樂子:「怎麼樣?小劉也不出門了?做了新娘子,有了愛人,就不工作了?」

  郭全海臉龐紅紅地說道:「那哪能呢?她領著婦女,在編草帽。頭年這屯子澇不少地,今年春耕前,人吃馬喂都不夠,得發動婦女,整點副業,到外屯外縣去掏換點糧草。」

  蕭隊長打斷他的話:「你先別談這個,糧草好整,政府還能放一點。有一件重要的事,咱們得合計合計。咱們全縣,特別是咱們這個區,這個屯子,宗宗樣樣工作都還不大離。往年打鬍子,頭年起槍挖財寶,都是有名的。掃堂子也沒出岔子。侵犯過中農,這是一個錯誤,北滿都犯了這個錯誤,咱們糾偏也還不算慢。就有一樁事,咱們落後了,你猜是啥?」

  郭全海掏出別在腰裡的趙玉林的藍玉嘴煙袋,塞滿一煙鍋子黃煙,上外屋去,蹲在灶坑邊,扒開熱灰去對火。他早猜到他們屯子落後的是啥,但是他不馬上說,點著煙袋,待了一會,才回來說道:「參軍的少了。」

  蕭隊長笑道:「猜對了。那麼,依你說咋辦?」

  「這回要多少?」

  「我先問你,這屯子有多少軍屬?」

  「三十九家。」

  「也不算少,不過現在是大兵團作戰,要的兵員多。這回要是還能擴到這麼多,就能趕上人家了。人家呼蘭長嶺區,掃堂子是出了岔子,參軍倒好,長嶺一個區,一個星期裡,有一千多個年輕人報名參軍,挑了又挑,挑出一個營,就叫長嶺後備營,多麼光彩。」

  郭全海坐在炕沿,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吱,煙袋抽得吧噠吧噠響。蕭隊長湊近他一些問道:「有啥困難嗎?」

  郭全海說道:「困難不能少,」說著,他抽一口煙又說:「可也不要緊。分了房子地,還有牲口,家扔不開了。」

  蕭隊長說:「有困難,就得克服。你先去找人來開個小會,完了再開個大會。呼蘭的經驗是開家庭會議,妻勸夫,父勸子,兄弟勸哥哥,都有效力。」

  郭全海起身去找人。走到門口,他又回身轉來說:「張景瑞、白大嫂子、趙大嫂子都提出了入黨的要求。」蕭隊長問道:「你們小組討論過嗎?他們對黨的認識怎麼樣?」

  「討論過,白玉山回來過年,跟白大嫂子談到參加組織的事,跟她解釋了共產黨是幹啥的。」

  蕭隊長說:「她現在的認識呢?」

  「她說,共產黨是為全國老百姓都翻身,為了大家將來都過美滿的日子,不是火燒眉毛,光顧眼前。她認定了這個宗旨,決心加入共產黨,革命到底。」

  「張景瑞他們的認識呢?」

  「張景瑞認為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元茂屯農民的翻身。不加入共產黨,單槍匹馬,啥也幹不成,加入了共產黨,永遠跟著毛主席走,啥也不怕。趙大嫂子說:『我們掌櫃的是共產黨員,我要不跟他學習,不怕苦,不怕死,一心一意為人民,就對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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