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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郭全海說罷,邀老王太太到草垛子跟前,答應跟她掉換的各家的牲口也都牽來了。老王太太嘴上說著:「就這麼的吧,不用換了,把壞的換給你們,不好。」眼睛卻骨骨碌碌地瞅這個,望那個。郭全海把自己的青騍馬牽到她跟前,大大方方地說道:「這馬硬實,口又青,肚子裡還帶個崽子,開春就是一變倆,你牽上吧。」

  老王太太看看青騍馬的搭拉著的耳丫子,搖一搖頭走開了。老孫頭的心怦怦地跳著,臉上卻笑著說道:「老初的大黑牤子好,下晚不用喂草料,黑更半夜不用爬起來。黑騾子也好。就是馬淘氣,還費草料,一個馬一天得五斤豆餅,五斤高粱,十五斤穀草,馬喂不起呀,老王太太。」老王太太看了看老初的牤牛,又掉轉頭來瞧了瞧白大嫂子的騾子,都搖一搖頭,轉身往老孫頭的玉石眼兒馬走來了。老孫頭神色慌張,卻又笑著說:「看上了我這破馬?我這真是個破馬,性子又烈。」老初笑著又頂他道:「他才剛還說:他這馬『是玉石眼,是最好的馬,屯子裡的頭號貨色』。這會子說是破馬了。」

  老王太太走近去,用手摸摸那油光閃閃的栗色的脊樑,老孫頭在一旁嚷道:「別摸它呀,這傢伙不太老實,小心它踢你。我才挑上它,叫它摔一跤。樣子也不好看,玻璃眼睛,乍一看去,像瞎了似的。」老孫頭不說「玉石眼」,說是「玻璃眼」。跟著還說了這馬好多的壞處,好處一句也不提。臨了他還說:「這馬到哪裡都是個扔貨,要不是不用掏錢,我才不要呢。」

  不知道是聽信了他的話呢,還是自己看不上眼,老王太太從玉石眼走開,老孫頭翻身騎上他這「玻璃眼」,雙手緊緊揪著鬃毛,一面趕它跑一面說道:「你不要吧,我騎走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跑了。老王太太朝著老田頭的沙栗兒馬走去。這個馬膘肥腿壯,口不大不小,老王太太就說要這個。老田頭笑著說道:「你牽上吧。」

  大夥都散了。老田頭牽著熱毛子馬回到家裡。拴好馬,進到屋裡,老田太太心裡不痛快,一聲不吱。老田頭知道她心事,走到她跟前說道:「不用發愁,翻地拉車,還不一樣使?」

  老田太太說:「咱們的沙栗馬膘多厚,勁多大。這馬算啥呀?真是到哪裡也是個扔貨。」

  「能治好的,破上半鬥小米子,擱巴鬥①裡,入在井裡泡上,咱們糧食有多的,破上點糧給它吃就行。」

  ①藤或柳條制的筐子,播種時盛籽種的。

  老田太太坐在炕沿說:「到手的肥肉跟人換骨頭,我總是心裡不甘。再說,咱們光景還不如人呢。」

  老田頭說:「你是犧牲不起呀,還是咋的?你忘了咱們的裙子?她寧死也不說出姑爺的事?虧你是她的親娘。也不學學樣,連個兒馬也犧牲不起,這馬又不是不能治好的。」

  「是呀,能治好的。」這是窗戶外頭一個男子聲音說的話,老兩口子吃了一驚。老田太太忙問道:「誰呀?」

  「我,聽不出嗎?」

  「是郭主任嗎?還不快進來,外頭多冷。」

  郭全海進屋,一面笑著,一面說道:「我的青騍馬牽來了。你們不樂意要熱毛子馬,換給我吧。」老田太太的心轉過彎來了。笑著說道:「不用換了。咱們也能治,還是把你的馬牽回去吧。各人都有馬,這就好了,不像往年,沒有馬,可憋屈呀,連地也租種不上。」

  彼此又推讓一會,田家到底也不要郭全海的馬,臨了,郭全海說道:「這麼的吧,青騍馬開春下了崽,馬駒子歸你。」

  分完牲口,郭全海上蕭隊長那兒,報告經過,完了就呆在那兒,看著蕭隊長、張景瑞,和縣裡來的兩個公安局的人員審問韓老五。

  審訊三宿,沒有結果。蕭隊長嚴格遵照省委的通知,和政府的法令,不打不罵,不用刑法。會耍死狗是韓老五這一號人的天生的本領,他要麼嬉皮笑臉,要麼哭天抹淚,目的只有一個:不說真話。旁人常捏住拳頭,心裡冒火,但蕭隊長總是從容地說:「慢慢地來,叫他慢慢地想。他一個月不說,整他一個月,一年不說,問他一年。他遲說一天,對他自己不好,坦白也得趕時候,太遲就不行。」他又對郭全海說道:「你們先去開重分土地的會,再遲就不趕趟了,省裡通知,趕送糞以前,得把土地調整好。」

  郭全海走了。這邊,連日連夜訊問韓老五。老王太太雖說告了他,但她不敢來當面對質,抹不開情面。蕭隊長正在尋思曉以利害的方法,警衛員老萬來說:「擔架隊回來了。」

  正說著,院子裡一個漢子的粗重的聲音問道:「蕭隊長在這兒嗎?」

  這是鐵匠李大個子李常有的聲音,屋裡的人才回答說:「在呀。」高大的李大個子早邁進來了。他的左肩倒掛著繳獲的嶄新的美式衝鋒槍,走到門口,他習慣地低一低頭,怕上門框碰著他的腦瓜。跟他進來的中農劉德山笑道:「上門框老高,碰不著的,彎腰幹啥?」

  蕭隊長起身迎接著他們,握著他們的手,瞅著他們兩人的臉面和脖子都是漆黑漆黑的。兩人都穿著美制軍衣,掛著個軍用水壺,乍一看去,都不像莊稼漢子。蕭隊長招呼他們到另外一個屋裡,請他們上炕,笑著說道:「你們辛苦了。」

  劉德山皺起抬頭紋,笑著說道:「沒啥,你們在後方還不是一樣辛苦。」

  老萬找到一個長煙袋,裝上黃煙,到灶坑裡對著火,進來遞給李大個子。他正在把衝鋒槍從肩膀上取下,小心地輕輕地安放在炕上,說道:「不用,不用,這兒有煙袋。」說著,他從軍裝左邊衣兜裡取出一個短短的鍋子很大的洋煙袋,一面往煙袋鍋子裡裝煙,一面說道:「這是李司令員送給我做念想的,也是勝利品。」

  蕭隊長帶笑說道:「我看你渾身都是勝利品,怎麼樣?都回來了吧?」李大個子叼著洋煙袋問道:「你說誰?擔架隊員?咱們屯子五副擔架,四十個人都回來了。在前方,咱們還節省兩回菜金,買雞子慰勞彩號。」蕭隊長轉臉瞅著劉德山,含笑問他道:「怎麼樣?老劉?」

  劉德山還來不及回答,李大個子說:「劉德山這下可立了功呐,敵人還沒有打退,炮火還沒有停,他就上火線去搶運彩號,膽子可大。」

  劉德山說:「也不算啥。前方八路軍弟兄,不都是莊稼底子?他們也不怕。」

  蕭隊長尋思,這人原先膽子小,幹啥也是腳踩兩邊船,鬥爭韓老六,畏首畏尾,不敢往前探。這回從前方回來,才一進來,就看到氣色不同,樂得不停地笑著,蕭隊長說:「看見『中央軍』了嗎?」

  劉德山笑著說:「看見了,一個個像落湯雞似的。」

  蕭隊長笑著逗樂子:「還怕不怕他們過來拉你脖子呀?」

  劉德山沒有吱聲。他尋思著,這是不必回答的問題。他笑著說:「不抗打呀,傢伙什兒好,也不頂事,抵不住咱們戰士的天下無雙的勇猛,一打,就嘩啦了。」

  接著,劉德山滔滔地談起前方戰士的英勇的故事,談起輕傷不肯下火線的那些彩號,聽的人都感動了。蕭隊長說:「你們這回可是受到教育了。」

  劉德山點頭答道:「嗯哪,我算是受了鍛煉了。」

  李大個子插嘴說:「聽聽他自己使一個木棒子繳兩棵槍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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