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七九


  人們把這混進農會來聽聲的地主張忠財攆出了農會。郭全海跟張景瑞、老初、老孫頭一塊堆,在八仙桌子邊,編聯小組。他們合計全團積極分子編成二十個小組,作為骨幹,帶動全屯,清查和接收地主的底產。編完小組以後,窗外小雞子叫過三遍,日頭冒花了。

  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從農會東屋的大紅躺箱裡,起出一面紅綢子旗子。這是頭年農會的旗子。張富英上臺以後,扔在躺箱裡,沒有用過。白大嫂子用一根小木棒子做旗杆,叫人掛在農會上屋房檐上。幹雪蓋著屋頂、地面、草垛和苞米樓子,四外是白濛濛的一片。紅綢旗子高高掛在房檐上,遠遠地瞧著,好像是這晃眼的銀花世界裡的一個晃動的火苗。大會散了。編了小組的人們顧不上吃飯,領著人們奔向指定他們接收的地主的大院。各組的人們向四外走去,靰鞡踏在幹雪上,嘎嚓嘎嚓的,響遍全屯。

  郭全海和老初合計,叫他派民兵拿著鋼槍和紮槍,到全屯警戒。郭全海自己帶領一組人,去清查和接收杜善人財產。他這一組有二十個人,裡頭有兩位婦女,一個小孩。小孩就是豬官吳家富。他穿著趙大嫂子給他做的新棉鞋,手裡拿個鐵探子①,在郭全海的後頭走著。兩個婦女,一個是白大嫂子,一個就是劉桂蘭。她的男人才十歲,她十七了,個兒長得高高的,臉蛋泛紅,好像一個熟透的蘋果。她是貧農劉義林的姑娘,媽早死了。劉義林拉下小老杜家的饑荒,臨死以前還不起,死逼無奈,就把自己心疼的獨生的姑娘送給了杜家。張富英當令,包庇地主,小老杜家仗著杜善人的腰眼子,杜善人靠張富英維持,又都威威勢勢,胡作非為了。沒上頭的童養媳,下晚是跟男人隔開來睡的。她跟婆婆睡北炕,她的男人,那個十歲娃娃跟她公公睡南炕。一天下晚,劉桂蘭的婆婆叫醒她來,要她給公公捶腰,劉桂蘭不肯,婆婆不吱聲。第二天,杜婆子說劉桂蘭偷雞子兒吃了,她氣得直哭,跑到婦女會哭訴。小糜子偏袒小老杜家,罵了她一頓,把她攆出來。就在這當天下晚,外頭下著雨,屋裡滅了燈,炕上黑漆寥光的,伸手不見掌。有個什麼人爬到她炕上,把她驚醒。她叫喚起來。睡在南炕的她的男人,那個十歲的小嘎,從夢中驚醒,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可炕地摸,他爹不見了,嚇得他跳到地下,迷迷瞪瞪,只當是來了鬍子,或是哪裡失火了。他光著兩個腳丫子,跑到桌子邊上摸火柴。他媽也跳下地來,跑到她兒子跟前,打他一撇子。他撲倒在南炕的炕沿上,嗚嗚地哭了。劉桂蘭趁著這空子,光著腳丫子,逃到院子裡去了。

  ①探物的細鐵條。

  雨下著,院裡濕漉漉的。她頂雨站在院子的當間,腳踩著地面,濘泥蓋沒腳骨拐①。她聽見屯外野地裡的一聲聲瘮人的狼嗥,又冷又怕,心裡直哆嗦。她尋思著:「往哪兒去呀?」爹媽死了,早沒有家了,婦女會是小糜子當令,她無處投奔。她爬上苞米樓子,伏在苞米堆子上,幽幽淒淒地哭一個整宿。

  ①腳踝。

  雨嘩嘩地落著,她的哭聲沒有人聽見。

  天麻花亮,她從苞米樓子上跳下,光著腳丫子,跑出大門。跑不遠遐,碰到白大嫂子在井臺上打水。看見她兩眼紅腫,兩腳光著,白大嫂子吃驚地問道:「劉桂蘭,你怎麼的呐?」

  劉桂蘭光顧著哭,說不出話來。白大嫂子挑著水筲子,邀她往她家裡去歇歇。回到家裡,白大嫂子給她換掉濕衣裳,洗淨泥巴腳,叫她上炕。她一面燒火做飯,一面跟她嘮著嗑。劉桂蘭把苦水都倒出來,說到傷心處,哭得沒有頭。白大嫂子說:「別哭了,往後就呆在我家。看誰敢來整你?」

  從那以後,劉桂蘭躲在白家。白大嫂子叫她做些針線活,整天不出門,免得叫她婆家的人看見。過了一個月,小老杜家打聽出來了,想要人,自己又不敢來要。他們知道,白大嫂子是不好招惹的。小老杜家告到婦女會。小糜子派人來勸白大嫂子,把人交出來。白大嫂子說:「你叫小糜子來,咱們評評理。」

  小糜子害怕白大嫂子把自己不能見人的事,也給啁①出來,不敢上門。小老杜家又告到張富英那兒。張富英放出一個話,說要派民兵來抓。白大嫂子聽到這話,站在公路上,揚起她的黑老鴰的羽毛似的黑眉毛,大聲吵嚷道:「劉桂蘭是我收留了,誰敢來抓,叫他來,咱跟他豁上。你們山高皇帝遠,幹的好事,只當我姓白的不知道?」

  ①啁:音周,義如掏或翻。

  張富英氣急眼了,真要來抓人。李桂榮估量白家是幹屬,怕把事情鬧大了,區上縣裡派人來調查,惹火燒身,反倒不美。他勸張富英:「咱們不要管這些閒事,白家屋裡的是個惹不起的母夜叉,你還不知道?」

  小老杜家又到杜善人跟前訴說。杜善人架著眼鏡,正在看報紙。他是常常悄悄找些《東北日報》來看的,從那上面研究我們的政策,估量戰爭的形勢。這會正看著人民解放軍冬季攻勢勝利的消息,蔣匪一師一師被咱們殲滅。小老杜家來求他幫忙搶回劉桂蘭,杜善人歎一口氣說:「唉,往後瞧瞧再說吧。」

  劉桂蘭就仗著這位「母夜叉」護住,呆在白家。她的男人,那十歲小嘎,來哭過兩次,要她回去。他的身子又瘦又小,又乾癟:說話嘟嘟噥噥,聽不清楚。劉桂蘭跟他站在一塊堆,要看他,得低下頭來。

  過門的時候,屯子裡人都說不行。老孫頭也說:「這媳婦過不長,終久要幹啥。」劉桂蘭身板壯實,胳膊溜圓,幹活沒有一個婦女攆上她,炕上的剪子,地下的鐮刀,都是俐落手。薅草拔苗,揚場推碾,頂上一個男子漢。這會看著這個十歲的小嘎,她的掛名男人,站在她的眼前掉眼淚,她的心軟了。但是一想起她公公的鬍子叭碴的臭嘴巴子,她覺著噁心,不想回去。她打發他走了。就這麼的,她呆在白大嫂子家裡。蕭隊長回來以後,白大嫂子帶領她參加了貧雇農大會。現在,她們編入郭全海小組,上杜善人家老孫頭也在郭全海小組。他趕一張二馬扒犁①,跟在大夥的後面,準備把沒收的穀物和傢俱拉到農會去。

  ①一種雪地的馬拉的交通工具。沒有車輪,用馬拉著兩根木頭,像犁一樣地在雪上順著滑走,木頭上擱著木板,板上坐人和放物,叫做扒犁。二馬拉的,叫二馬扒犁。

  杜家大門,關得溜嚴。老孫頭喝住馬匹,跑到門口,用馬鞭子杆敲著門扇。裡頭一個女人的聲音問:「誰呀?」

  「走親戚的來了,快開門吧。」老孫頭笑笑,裝個假嗓子回答,歪著脖子悄聲對郭全海說道:「這是杜善人媳婦。」

  老孫頭在杜善人家吃過勞金,知道他家有兩條大狗。聽見裡頭門閂響,他退下來,站在大夥的背後,他害怕狗。門開了,兩隻牙狗從一個中年女人的身後,叫著跳出來,一隻奔向郭全海,一隻繞到人們的背後,沖老孫頭撲來,老孫頭臉嚇得煞白,一面甩鞭子,一面瞪著眼珠子,威脅地叫道:「你敢來,你敢來!」

  狗不睬他的威脅,還是撲過來。老孫頭膽怯地往後退兩步,狗逼近兩步,老孫頭大膽地朝前進兩步,狗又退兩步。正在進不得,跑不了,下不來台的時候,他情急智生,往地下一蹲,裝出撿石頭的模樣,狗遠遠地跑到小豬官跟前,去和他打交道去了。老孫頭直起腰來,用手背擦擦沿腦蓋子上的汗珠子,臉上還沒有轉紅,嘴上嘀咕著:「我知道你是不敢來的。」

  狗冷丁地撲到小豬官的腿上,咬了一口,棉褲扯個小窟窿,腿腳掛破一塊皮,流出血來了。大夥直冒火,提著紮槍,木棒,撿些石頭,攆著兩隻狗。狗汪汪地叫著,可院子亂跑,但跑不出去,大門後門,上下屋的門,都關上了,沒有逃路。二十個人,圍一個小圈,終於把兩隻牙狗堵在一個角落裡,用麻繩套住了脖子。這時候,老孫頭叫喚的聲音最高。

  「打死它,別叫它跑了。」

  小豬官也說:「打死地主狗,咱們兒童團查夜,再也不怕了。」

  大家一致同意把兩隻狗吊死。男子們七手八腳,把狗吊在馬圈的吊馬樁子上。拴在馬圈子裡的三匹馬都吃驚了,不敢吃草料,仰著頭,想掙脫籠頭。狗的腿腳在空中亂踹,汪汪地號叫,聲音越變越小,一會兒連小聲音也沒有了,舌頭吐出來。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兩人都低著頭,先到上屋裡去了。老孫頭到馬槽跟前,望著兩隻狗的鼓鼓的眼睛,問道:「還咬不咬?都不吱聲了?你這黑傢伙,『康得』十二年臘月前叫你咬破腳脖子,三天三宿,下不來炕。如今呢?你要還能咬,算你有本事。」

  郭全海打完了狗,去上屋的灶坑,對了一個火。這時候,他嘴上叼著藍玉嘴煙袋,站在房檐下,沖馬圈叫喚:「誰剝,肉歸誰,皮歸農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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