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七八


  蕭隊長在一旁回答:「都不打。」

  接著,蕭隊長和大傢伙解釋咱們的寬大政策,說除開首惡,無論是誰,過去做了壞事,說出來不打。他又叫人把綁張富英三人的繩子都松了,叫他們回去,洗心革面,坦白完了,好好務莊稼。人堆裡有人說道:「太寬大了。」

  「便宜他們了。」

  婦女中有兩個人悄悄地議論:「張富英這小子,不會跑吧?」

  「他敢。」

  「得劃地為牢,要不價,跟頭年韓長脖似的,蹽大青頂子,也是麻煩。」

  蕭隊長聽到這話,瞅著站在一邊的張景瑞笑笑,意思好像說:「你聽聽,得加小心呵,這是你的事。」張景瑞也笑一笑,沒有吱聲。蕭隊長對張富英說:「你們好好地坦白,把做過的壞事,都說出來,給老百姓賠禮。」

  張富英黑喪著臉說:「我幹過啥呢?大夥選我當主任,我一個粗步也不敢邁呀,老是小小心心,照規矩辦事。」

  老孫頭沖著他臉說:「誰推你當主任的?你們幾個狐朋狗友,耗子爬秤鉤,自己稱自己。你們三幾個朋友,喝大酒,吃白麵餅,吃得油淌淌,放個屁,把褲子都油了,這使的是誰的錢呀?」

  婦女隊裡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雙辮子姑娘,就是小老杜家的童養媳劉桂蘭。她臉頰通紅,說話挺快,指著張富英問道:「對軍屬烈屬,你們啥也不擁護,光有光,沒有榮,你們這是哪來的章程?」

  張富英臉龐煞白,沒有回答,老初擠上來,舉起拳頭在他鼻子底下晃一晃,扯起大嗓門說道:「七月前,咱們都在地裡鏟地,你和小糜子跑到榛子樹叢裡,半天不出來。」他笑著又說:「你們在那兒幹啥?」人堆裡發出笑聲和罵聲,有叫綁起來的,也有叫打的。蕭隊長忙出來攔阻,叫大夥放他們回去,好好反省。他扭頭又對張富英說道:「好吧,你們回去,回頭好好兒坦白,把自己的臭根都摳出來,跟老百姓告饒。」蕭隊長瞅著李桂榮正低著頭,裝出可憐的模樣。

  「你也得坦白。」

  李桂榮連連哈腰,滿臉堆笑回答道:「對,對,那還用說?蕭隊長您多咱有工夫,咱個人要找您嘮嘮。」

  「往後再說吧。」

  「就這麼的吧,咱們往回走了。」

  李桂榮退著往外走,皮鞋腳踩在老孫頭的草鞋腳上,老孫頭大嚷起來。李桂榮連忙賠罪:「對不起,對不起,老大爺。」

  老孫頭推他一把說:「滾出去,你犯了事,還踩我一腳。快滾,這裡不准你站了,這合作社這回歸咱們老百姓了。」

  張富英、李桂榮和唐士元三人才走出門,蕭隊長在張景瑞耳邊小聲地說了一句:「你多注意李桂榮。」

  大夥推舉郭全海、老孫頭和老初做清算委員,清理「合作社」和張富英的假農會的財產。他們聘請屯子裡的栽花先生①做文書,他能寫字,又會歸除。

  ①種痘的。

  婦女也參加了貧雇農大會。小糜子整起來的「破鞋」婦女會,無形解散了。小糜子不敢再出頭露臉,成天呆在家裡,劈柴、鋤草、補衣裳、做棉鞋,裝得老實巴交交的,又把她的真正老實巴交的掌櫃的胡弄住了。這實心人逢人便說,他屋裡的轉變了。

  農會的西屋,裡外屋的隔壁打通了,裡外並一屋。貧雇農見天到這兒集會,大夥商量一些事。蕭隊長跟他們講了幾回話,給他們詳細講解對中農的政策。見天,屯子裡貧雇農男女,除開回家去吃飯,總在這兒,炕上坐得滿滿堂堂的,屋子當間,用幹柈子攏起一堆火。橫樑上吊一個大豆油燈,到下晚,四個燈撚點起來,屋子裡面,亮亮堂堂。人們坐在火旁邊,抽煙,咳嗽和爭吵。黃煙氣味,灌滿一屋。開會開到第五天,老初耐不住,使勁叫道:「不用再嘮啦,大地主還有啥好種?咱們莊稼院的人,都是說一不二的。說幹就幹吧。」

  人們紛紛應和他。主席團合計一下,決定下晚就動手,向封建發動總攻,婦女、兒童也都來參加。

  「中農不參加?」有人問道。

  大傢伙嗡嗡地議論起來。郭全海站在炕上,大聲叫道:「大夥別吵吵,聽我一句話,中農叫『自願』,咱們不強迫。」

  怕走漏消息,郭全海說馬溜動手。老初的大嗓子叫道:「報告團長,跟前有壞蛋聽聲,好抓不好抓?」

  郭全海說:「有真憑實據的能抓。」

  老初跟張景瑞推開人們,擠到外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抓住一個人。這人穿一身千補萬衲的褲襖,腰裡紮根草繩子,這是杜善人姑表,地主張忠財。老初大手提溜著他棉襖的領子,像提溜小雞子似地提到亮處,一面罵道:「你混進來聽聲,王八兔崽子。」

  發覺了地主聽聲,人都窩火了。到這步田地,地主還敢混進農會來,大夥圍上去,指手劃腳,嘰嘰嘈嘈,推的推,問的問:「聽咱們的會,想對付咱們?」

  「你想翻把?」

  「誰叫你來的?」

  「他自己就是地主。」

  「大地主沒一個好貨。」

  「我看他短揍!」

  「他不吱聲,裝迷糊。」

  人們越發上火了。蕭隊長說過,不能打人。大夥手都癢癢的,真想揍他,可又不能揍,蕭隊長站在炕上,燈光下麵,兩眼睜得溜圓,不叫人抬手,人們急得叫口號:「翻身要翻透,一個地主也不漏。」

  「翻身要翻好,封建都鬥倒。」

  「徹底打垮封建勢力。」

  「鬥經濟,鬥政治,起槍枝。」

  南炕和北炕,替換著叫,這邊才落音,那邊又轟起,外頭房檐下的小家雀,叫屋裡的雷轟似的聲音驚動了,飛出窩來,把那掛在房檐上的冰溜子①撞斷一根,落在窗臺上,像玻璃碴子似的發出叮噹一聲響,郭全海聽到,對大夥說:「聽,外頭還有人。」

  ①屋簷水凍成的冰柱子。

  一聽到這話,站在外屋的人們就都往外擁。人們跑出去,院裡院外、屋前屋後,仔細搜一遍,不見人影子,才慢慢地都轉回屋裡,接著開會,蕭隊長笑著說道:「警惕性是提高了,這沒有害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