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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郭全海上炕,在人堆的背後,他和蕭隊長肩並肩坐著,脊樑靠在窗戶旁邊牆壁上,兩個人細細地嘮著。

  貧雇農大會還是在進行。他們明瞭誓,決心徹底鬥封建。大夥推舉了主席團,推舉郭全海做貧雇農團長。

  三更左右,大會散了,人都走了。蕭隊長叫老萬把郭全海脫下的破棉褲襖拿到白大嫂子家,請她們連補。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兩人,盤腿坐在點著一盞豆油燈的炕桌子旁邊,補著褲襖,嘮著家常,直到小雞叫。

  正在兩個婦人給他縫補衣裳的時候,郭全海光著身子躺在蕭隊長勻給他的一條黃色軍用毯子裡,跟蕭隊長嘮著。這個年輕莊稼人,最瞭解屯子裡的情況,記性又好,心又不偏。八仙桌上的豆油燈裡的燈油快幹了,燈撚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蕭隊長起來添了一盞油,把燈撚撥亮一點,回頭又躺下,頭擱在炕沿,臉沖著小郭,問道:「你看這屯子的壞根鬥得怎麼樣?」

  「根還沒有摳出,根還有須呢。」

  「杜善人、唐抓子都鬥垮了嗎?」

  「鬥沒少鬥,離垮還遠。」

  「砍挖運動時,外屯外縣起出好多槍來,你們這屯子呢?」

  「韓老六的槍,外屯起出了不少,本屯沒起出一棵。」

  「韓家還能有槍嗎?」

  「能算出來。韓老六拉大排的時候,連撿洋撈,帶收買,有三十六棵鋼槍,一棵匣槍。他兄弟韓老七上大青頂子,帶走二十來棵,韓長脖、李青山上山,又帶走幾棵,韓老六的大鏡面匣子也給帶走了,加上外屯起出的幾棵,我看韓家插的槍,沒露面的,有也不多了。」

  「唐抓子有嗎?」

  「他是抱元寶跳井,捨命不舍財的老財閥,不能養活槍。他膽兒又小,瞅著明晃晃的刺刀,還哆嗦呢……」

  「杜善人呢?」

  「『滿洲國』乍一成立,杜善人當過這屯子的自衛團長,興許插過槍,聽老人說:杜善人在老中華民國藏過洋炮,也有鋼槍,可一直沒露面。」

  蕭隊長笑著,對於這連根帶梢、清清楚楚的說法,他最喜歡。他尋思一會又說:「元茂屯不能沒有槍。槍起不盡,地主威風垮不了。不過,這玩藝還沒露頭,現在要起也起不出來。要是起不出,群眾要鬆勁。先別提這個,先幹群眾能摸著看著、馬到成功的事,鬥經濟,挖財寶。」說到這兒,蕭隊長想起他聽到的工作隊員的討論,就說:「恨鐵不成鋼,是不行的。」

  郭全海說:「那還用說!」

  蕭隊長又問:「張富英這人怎樣?」

  「是個破落地主。他當今,盡找三老四少,能說會嘮的那幫人。他們說了算。有幾句嗑的,都能上農會。李桂榮這人也是個壞蛋,溜須捧勝,幹啥自己不出頭,老百姓光知道張富英壞,不知道這傢伙也是一樣。張富英壞在外頭,李桂榮壞在心裡。張富英相好的破鞋爛襪,天天上農會,李桂榮相好的是半開門子,從不上農會。屯子裡有的老百姓還說:『李文書這點還好,不逛破鞋。』」

  蕭隊長問道:「李桂榮和誰相好?」

  「韓老六的小點子。」

  「這人頭年我沒有見過。」

  「誰?李桂榮?頭年他不在屯子裡,今年才回來。」

  「打哪兒回來?」

  「誰知道呢?有人說他從南嶺子鬍子北來隊回來,又有人說,打長春回來。」

  聽到這話,蕭隊長抬起半截身子來,用左胳膊撐著,問道:「誰說的?」

  「東門裡老王太太說,李桂榮上她家串門,自己說的。」蕭隊長連忙起來,披著大氅,又添上點燈油,坐在八仙桌子邊,從棉襖兜裡取出日記本,用金星筆記下郭全海的後頭幾句話。蕭隊長記性原也不壞,但遇到當緊事,就用筆記下,心記不如墨記,他信服老百姓的這一句老話。寫完他又上炕來,好像提醒郭全海似地說道:「你說這屯子裡有沒有臥底①的壞根?」

  ①隱藏。

  蕭隊長挑燈寫字的時候,郭全海因為太困,閉上眼皮,迷迷糊糊了,沒有聽准他的話,反問一句:「你說啥呀?」

  「這屯子有沒有暗鬍子?」

  這回他聽准了,警覺地睜開眼皮說:「怕也不能沒有吧?」

  他的困勁過去了,睜開眼睛,聽著蕭隊長講述關裡日特和國特打黑槍、放毒藥、挑撥造謠的故事。臨了,蕭隊長問道:「這屯子還有謠言嗎?」

  「說『中央軍』到了哪兒這種謠言是沒有了。可頭幾天,屯子裡老爺子老太太都說:『韓老六家的屋頂上開紅花,院子裡榆樹開白花,世道又興變。』這話遠近傳遍了。」

  「誰傳出來的?」

  「聽說是韓老六的小點子。」

  「她不是李桂榮的相好嗎?」

  「可不是咋的!」

  「信這謠言的人多不多?」

  「連老孫頭也信了。」

  「這個我知道,我是說,除開上年紀的人,年輕人也有信的嗎?有?這事得好好調查一下。我早聽說,李大個子上前方,出擔架以後,元茂屯就沒有鋤奸委員,那還能行?咱們一面鬥地主,一面還得整特務。地主是明的,特務這玩藝兒是暗的,可不好整。」

  「可不是咋的!明槍好擋,暗箭難防。」

  「咱們整特務,也得靠群眾,你把群眾發動好,群眾的階級覺悟普遍提高了,暗鬍子就鑽不了空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看這屯子裡,誰能代替李大個子的職務?」

  郭全海尋思一會,說道:「張景祥兄弟,張景瑞,我看能行。」

  「趕明兒引他來談談。」

  這時候,小雞子叫了。燈油又盡,蕭隊長沒有再添油,燈撚嗶嗶剝剝響一陣,就熄滅了。掛著白霜的窗戶玻璃,由灰暗慢慢變得溜明,窗外房檐下,家雀子嘈嘈地叫了。蕭隊長剛閉上眼皮,又睜開來,他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忙問郭全海:「睡著了嗎?」

  「沒有呢。」

  「明兒一早,把五個民兵的鋼槍都收回來。你挑幾個年輕的人當民兵,老初能當隊長嗎?」

  「叫他試試看。」

  兩個人都沒再吱聲,一會發出了鼾聲。天放亮時,老萬上白大嫂子那兒拿回了補好的衣裳,他們還沒有醒來。

  雪停風住,天放晴了。日頭慢慢照到窗戶玻璃上。老萬坐在農會西屋南炕上,在明亮的窗臺邊,一面用紅綢子擦著匣槍,一面低聲哼歌子。一個長掛臉的小個子男子在外屋的門外探頭探腦。老萬問是誰,長掛臉賠笑進來回答道:「我要見見蕭隊長,我叫李桂榮。」

  老萬仔細打量他。他穿一套破褲襖,戴一頂套頭帽子。老萬問他:「你是頭茬①農會的李文書嗎?蕭隊長還沒有起來。」

  ①上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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