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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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面編席,一面尋思:可知他的工作多不多,忙不忙呀?衣裳掛破了,有人給他連補嗎?誰給他補衣?是老大娘呢,還是年輕的媳婦,漂亮的姑娘?白大嫂子尋思到這兒,心裡一陣酸溜溜的勁。她粗暴地編著席子,使勁揣一根秫秸皮子,右手中指刮破了,血流出來,滴到編好半拉的炕席上。她扔下活,到炕琴上找一塊白布條子,把中指紮好。血浸出來,染紅了包紮的白布。她還是低頭編席,可是悄聲地用粗話罵開來了:「這瘟死的,也不捎個信,邁出大門,就把人忘了。」正在這時候,院子裡狗咬。蕭隊長來了。她扔下手裡的秫秸皮子,跳下地來,到外屋迎接。蕭隊長推開關得溜嚴①的外屋的門,一陣寒風跟著刮進來,白大嫂子給吹得打了個寒戰,說道:「蕭隊長來了。哎呀,好冷,快進屋吧。」 ①溜嚴即很嚴,溜為語助詞。 雪下著,風越刮越大。過了晌午,天越發冷了。屋裡院外的氣溫,差一個季節。院外是冬天,屋裡是秋天。蕭隊長凍屈的手指,現在也能伸開來,接白大嫂子遞過來的煙袋。兩人閑嘮著。蕭隊長問起屯子裡的情形,白大嫂子轉彎抹角地問雙城的情況,雙城離這兒多遠?捎信得幾天才到?所有這些,她都仔仔細細問,就是不提白玉山的名。蕭隊長笑道:「白大哥捎信來了。」 他從衣兜裡取出信來交給她。她不識字,請他念道:淑英妻如見:我在呼蘭党訓班畢業後,調雙城公安局工作。身板挺好。前些日子鬧眼睛,公家大夫給紮古好了。再過兩個月,舊曆年前,興許能請假回來瞧瞧你。家裡打完場了嗎?公糧都交上沒有?你要在家好好兒生產。鬥爭別落後。千萬別跟人幹仗,遇事好好商量,別耍態度,為要。此致革命的敬禮。 白玉山字 一九四七年十月初九日 白大嫂子把信接過來。她知道這信是別人幫他寫的,可都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把信壓在炕琴上的麻花被底下。蕭隊長起身走後,她怕把信藏在那裡不妥當,又取出來,收在燈匣子裡,又怕不妥,臨了藏在躺箱裡,這才安下心,坐在炕上重新編席子。 蕭隊長離開白家,正往回走,半道遇見花永喜,這是頭年打鬍子的花炮。他正在井臺上飲牛。時令才初冬,井水才倒進水槽,就結冰渣了。牛在冰渣裡飲水。因為是熟人,蕭隊長老遠地跟他招呼。老花也招手,但不像從前親熱。兩人站在井臺上的轆轤旁,閑嘮一會,花永喜說:「這兒風大,走,上我家去。」 兩人肩並肩走著。老花牽著黑乳牛,慢慢地走。蕭隊長跟他嘮這扯那,不知咋的,談起了牲口,蕭隊長記得頭年分牲口,花永喜是分的一腿馬。問起他來,才知道不久張寡婦拿出她的小份子錢來,買了一個囫圇馬。蕭隊長問他:「你怎麼又換個乳牛?馬不是跑起來快當,翻地拉車,都挺好嗎?」 花炮說:「牛好,省喂,下黑也不用起來侍候,我這是乳牛,一年就能下個崽,一個變倆,死了還有一張皮。」蕭隊長知道農民養活牛,不養活馬,總是由於怕出官車,老花說出的這些理由,只是能說出口來的表面的理由。他笑著問道:「你不養活馬,是不樂意出官車吧?」 「那哪能呢?」老花光說了這句,也沒說多的。 老花打算遠,學會耍尖頭①,都是為了張寡婦。從打跟張寡婦搭夥以後,他不邁步了。張寡婦叫他幹啥,他就幹啥,張寡婦不叫他幹的,誰也不能叫他幹。屯子裡人都知道:他們家裡是張寡婦說了算。砍挖運動時,張寡婦就叫他不再往前站。凡事得先想家裡。為了這個,兩口子還幹過一仗。著急的時候,張寡婦臉紅脖粗地吵道:「你再上農會,我帶上我的東西走,咱們就算拉倒。」 ①取巧佔便宜。 老花坐炕沿,半晌不吱聲。他是四十開外的人了,要說不老,也不年輕了。跑腿子過了多半輩子,下地幹活,家裡連個做飯的幫手也沒有,貪黑回來,累不行了,還得做飯。自己不做,就吃不上。他想起這一些苦楚,低著頭,不敢違犯張寡婦,怕她走了。從這以後,他一切都聽屋裡的,他不幹民兵隊長,也不再上農會了。張寡婦說:「家裡有馬,要出官車,不如換個牛。」老花第二天就把馬牽去跟李振江換了這個黑乳牛。遇到屯子裡派官車,老花就說:「我養活的是牛,走得慢。又不能跟馬擱在一起套車,牛套馬,累死倆。」他擺脫了好幾次官車。張寡婦常常和李振江媳婦在一塊嘮嗑。張富英跟李桂榮上臺,把郭全海擠走,老花明明知道是冤屈,是極不應該的,但也沒出頭說啥。 現在,蕭隊長走進院子裡,張寡婦正在喂豬。見著蕭隊長,點一點頭,也不叫進屋,老花倒不好意思,請蕭隊長到屋。看見這勢頭,蕭隊長也不進屋,略站一會,就出來了。離開花家的榆樹樟子時,蕭隊長對著送他出來的花永喜說道:「老花,不能忘本啊。」 老花還是答應那句話:「那哪能呢?」 蕭隊長回到農會,坐在八仙桌子邊,從文件包裡掏出一卷「入黨表」,裡頭有花永喜的一張。上面寫著:「介紹人蕭祥」,候補期是六個月,已經過了,還沒有轉正。看著這表,他想起頭年花永喜打鬍子的勁頭。那時候,介紹他入黨是沒有錯的。現在他連官車也不樂意出了。這是蛻化。在黨的小組會上,討論老花的轉党問題時,他要提出延長他的候補期的意見。但又想著,開闢工作時,老花是有功勞的,如今光是不邁步,興許是張寡婦扯腿,不能全怪他。還得多多收集他的材料,並把這問題請示上級。 整頓思想作風的小會開完以後,工作隊員分配到外屯工作。他們十五個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輕人,幹啥都有勁。他們不吃晌,也不坐車,各人背個小小鋪蓋卷,沖風冒雪,奔赴四外的屯子。 蕭隊長帶著老萬,留在元茂屯。他日夜盼郭全海回來,親自到那小馬架跟前去轉過兩趟,兩回都是門上吊把鎖,人還沒有回。蕭隊長告訴郭家的緊鄰,叫郭主任回來就上農會去找新的工作隊。蕭祥回到農會裡屋,這兒又是滿滿堂堂一屋子的人。張景瑞把門上的「閒人免進」的紅紙條子撕下了。老孫頭學樣,連忙走到外屋的門邊,恨恨地把「主任訓話處」的徽子撕下,把它扯碎,扔在院子裡。他說:「姓張的這狗腿子主任,我們扔定了。」 人們的勁頭又來了,又好像頭年。蕭隊長找著一百二十多個貧雇農男女,願意重打鑼鼓另開戲。他出席他們的大會和小會,跟他們講解《中國土地法大綱》,教會他們算剝削細帳。他一面調查,一面學習,同時又把外區外縣的經驗轉告給他們。這樣的,農會上人來人往,一連鬧了一星期。一天,頭年幫蕭隊長抓韓老六的老初在會上叫道:「現在是急眼的時候,不是嘮嗑的時候,說幹就幹,別再耽誤了。 大夥都隨聲應和:「對,對,咱們就動手,先去清查合作社。」 老孫頭也說:「先抓張富英這王八犢子。」 張景瑞笑著說道:「吃那一皮鞋,要算帳了。」 蕭隊長站在炕沿上叫喚道:「別吵吵。幹是要幹的,可別性急。幹啥都得有頭行,有骨幹,依我說:要徹底打垮封建、翻身翻透,咱們貧雇農還得緊緊地抱住團體,還要堅決地團結中農。咱們成立一個貧雇農團好不好?」 像打雷似的,大夥答應「好呀」。正在這時候,站在外屋的人叫道:「郭主任回來了。」 炕上地下,所有的人都掉轉頭去往外望。郭全海出現在外屋的門口。他頭上戴一頂掛破了的跳貓皮帽,瘦削的臉蛋,叫冷風吹得通紅。腳似乎是踩在門檻上,他比人們高出一個頭。他笑著,越過人們的頭頂,瞅著蕭隊長。蕭隊長招呼他道:「快進來吧。」 老孫頭彎起胳膊肘子,推開大夥,一面叫喚道:「閃開,閃開一條道,叫郭主任進來。」 人們閃開道。蕭隊長這才看清他全身,他的一套半新的青斜紋布褲襖,上山拉套子,給樹杈掛破好幾十處了。處處露出白棉花,他的身子,老遠看去,好像滿肩滿身滿胸滿背遍開著白花花的花朵似的。蕭隊長笑說:「郭全海,你這棉襖,才漂亮呢。」 郭全海說:「在莊稼院,這叫開花棉襖。」 站在炕沿邊的白大嫂子說:「郭全海,今兒下晚你脫下來,我給你連補,我那兒還有些青布。」 郭全海含笑瞅著她說:「不行,熬一宿也補不起來。」 站在白大嫂子身後的一個紮兩條辮子的姑娘笑著說道:「我去幫白大嫂子,咱倆管保一宿能補好。」 郭全海瞅她一眼,認識這是小老杜家的還沒上頭①的童養媳,名叫劉桂蘭。他沒吱聲。炕沿邊的人閃開道,幾個聲音對郭全海說道:「上炕暖和暖和吧,郭主任。」 ①沒結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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