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三五


  「你快起來,做點東西吃,吃完好睡,明日一早還有事。」白玉山一面說,一面屋裡屋外到處翻。一下子,他找著了一籃子豆角,裡邊還有十來個雞子兒,他提起籃子,往外屋走。白大嫂子跳下地來,跑去搶籃子,不讓他提走。

  「這雞子兒不能給你吃。」白大嫂子說。

  「我就要吃。」白玉山火了。

  兩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幹起仗來。兩個人爭搶籃子,把雞子兒都摔在地下,蛋黃蛋白,濺到身上和地上。夜深人靜,聲音聽得遠,不大一會,驚動好多鄰居都擠到老白家外屋,有的光賣呆,有的來勸解。

  「好了,好了,別吵吵,兩口子頂嘴也傷和氣呀!」上年紀的人勸道。

  「好了,誰少說一句,不就得了唄。」白玉山的親戚說。「得了,別吵了,各人少說一句,兩口子有啥過不去的呢?」好心的人說。

  「天上打雷雷對雷,夫妻幹仗棰對棰,來吧。」趁熱鬧的人說。

  「大夥說說理,看看有沒有這個道理?他把家裡活都推到我一人身上,自己混天撩日的,成天在外串門子,誰家的老爺們不幹活,光讓老娘們去幹?他一回家,就說要去工作呐,宣傳呐,又說要打倒大肚子,為小扣子報仇呐,都是胡扯。還不是中了邪鷹,想吃新鮮了。也不照照鏡子,誰家姑娘還要你這拉拉蛄?」

  「你盡放些啥屁?」白玉山這才知道他背了黑鍋①,氣得火星子直冒,奔到白大嫂子面前:「哪兒有這種娘們,深更半夜,放開嗓門吵,」他剛舉起拳頭,白大嫂子就撲到他的身上,「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吧。」一面說,一面大哭起來,邊哭邊數落:「我的小扣子,你娘命好苦呀,你咋撂下我走了?」事情越鬧越大,這時來了一個大個子,他光著脊樑,走上來,把白玉山拉出院子去對他說:「到我家裡去嘮嘮,你別跟老娘們一般見識嘛,幹起仗來,叫外人笑話,不是丟了咱們窮夥計的臉嗎?」

  ①受了冤屈。

  這大個子也是白玉山的一個挺對心眼兒的朋友,他姓李,名叫李常有。這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啥也沒有,起名李常有,說是「氣氣財神爺」。自從起了李常有這名字,灶坑常常不點火,煙筒常常不冒煙,身上常常穿不上衣裳,十冬臘月常常蓋不上被子,一句話:常常沒有,越發窮了。他是鐵匠,年紀約摸三十歲,耍了十四年手藝,至今還是跑腿子。因為他的個子大,人們又叫他李大個子。人家問他:「李大個子,你混半輩子,怎麼連個娘們也沒混上呢?」

  李大個子說:「連大渣子也混不到嘴,還有娘們來陪我遭罪?」

  偽滿「康得」十一年,收秋後,下霜了。偽村公所勞工股的宮股長攤他的勞工。他滿口答應:「行,行,替官家出力,還有不樂意的嗎?」

  宮股長說:「你倒爽快,不說二話。」叫他回去收拾收拾,明兒再走。當天下晚,李大個子在家裡,一宿沒有睡,只聽見他的打鐵場裡叮裡噹啷響一宿。第二天,太陽一竿子高,他家的門還叫不開。大個子蹽了。鐵砧、風箱、錘子、鍋碗盆瓢,啥啥都窖在地下。屋裡空空蕩蕩的,光剩一雙破靰鞡,一個破碗架。

  李大個子帶一柄斧頭,一把鋤頭,溜出南門,連夜跑了二十裡,躲在一家人家的高粱碼子的下邊,腳露在外邊,蒙了白白一層霜,像小雪似的,凍得直哆嗦。

  往後,他到了南嶺子,提著斧頭,整了些木頭,割了些洋草,又脫了些土坯,就在一座松木林子裡,搭起一個小窩棚。白日,怕人來抓,躲在密密稠稠的樹林子裡,他瞅見人,人瞅不見他。下晚,回到小窩棚裡避風雨。有一夜,他躺在木板子床上,聽見有什麼東西在他耳邊啾啾地叫著,他用手一探,觸著一段冰涼冰涼的長圓的東西,把他心都嚇涼了。那傢伙扭出窩棚去,鑽進草裡了,沒有傷害他。那是一條大長蟲。

  秋天的山裡,吃的不缺,果木上的野果子:山梨、山葡萄、山丁子、山裡紅①、榛子和蘑菇,都能塞肚子。有時候,還能跑到幾裡外去搶人家漏下的土豆和苞米。冬天藥野雞,整沙雞。運氣好,整到一隻麅子,皮子能鋪蓋,肉能吃半拉月。春天,地裡有各種各樣的野菜。他對對付付過了快一年,當了快到一年的黑戶,還開了一些荒地,種了苞米和土豆。「八·一五」以後,他才搬回元茂屯。

  成立農會的時候,白玉山找他,跟他談一宿。他說:「讓我尋思尋思,」他又尋思了整整的一宿。第三天一早,他來找白玉山說道:「老弟,不是我不樂意參加。我是不樂意隨河打淌②。我要在自己的腦瓜子裡轉一轉,自己的心思得從自己的腦瓜子裡鑽出來,這才對勁。」

  「如今你腦瓜子裡鑽出來的是啥心思呢?」白玉山笑著問他。

  「我現在尋思,就是有人用刀子拉我的脖子,也要跟共產黨跟到底。」

  ①山丁子和山裡紅都是小圓野果,到秋色紅,味酸甜。
  ②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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