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一六


  盡是他們兩個人的聲音,別人都不說。趙玉林坐在桌子上,噙著他的短煙袋。老孫頭遠遠坐在一個角落裡,也不吱聲。老田頭坐在李振江近邊,膽小地望望李振江,眼窩顯出陰淒的神色。他不害怕蕭隊長,光怕李振江。他明白李振江是韓老六心腹。蕭隊長看到這情形,說道:「你們不用怕誰,有話只管說。」

  「對,誰也不用怕誰,各人說各人的話。」李振江馬上應和蕭隊長:「如今不是『滿洲國』,誰也不興壓力派。」還是沒有人說話,光聽見趙玉林的煙袋嗞呀嗞呀地發響。蕭隊長在課堂裡踱來踱去。他想,得找出一個辦法,打開這悶人的局面,得提出一個人人知道而且人人敢說的事情,讓大家開口。他低下頭來,皺起眉頭,用右手取掉他的軍帽,用這拿著帽子的同一只手搔著他的剃得溜光的腦瓜。不大一會,他抬起頭來,對大夥說道:「你們誰當過勞工?」

  「誰都當過。」除了李振江,都答應著。除了李振江,到會的人都當過勞工,誰都想起這段受凍挨餓又挨揍的差點送命的生活,會場裡面嘩嘩地吵鬧起來了,不只一個人說話,而是二十多個人,分做好幾堆,同時搶著說。李振江光笑,沒有話說。別的人都七嘴八舌倒苦水。

  「我勞工號還沒有攤到,就叫去了,六個月回來,莊稼也扔了。」趙玉林說,在桌沿上磕煙袋。

  「你還說莊稼哩,人家把人都扔了。偽『康得』九年,我屋裡的鬧病,我到村公所請求宮股長想法,等我屋裡的病好些,再去。他瞪起黑窟窿似的兩隻眼睛說:『你不去,叫我替你去?你屋裡的鬧病,你迷糊了,我還迷糊哩,你跟我說,我跟誰說去?不是看你媳婦那一面,你媽那巴子,兔崽子,看我揍你。』他越罵越上火,掄起黑手杖來了。我蹽出來,尋思著:『去就去唄。』趕到我六個月回來,我屋裡的早入土了,我到如今還是跑腿子①。」趙玉林的鄰居,跑腿子的花永喜說完,歎了一口氣。

  「你還想你媳婦哩,人家差點命都搭上。上東寧煤窯的那年,一天三碗小米粥,兩個小餑餑,餓的肚皮貼著脊樑骨。」

  ①跑腿子:打單身。

  老孫頭看見大夥嘮開了,也湊攏來插嘴說。

  「你那算啥?」老田頭不顧李振江瞪眼歪脖的阻止,也開口說:「我上三棵樹當勞工,在山邊幹活,餓得蠍虎,大夥都到山上去找蒿子芽吃。日本子知道,不讓去找,怕耽誤工。見天下晌收工時,叫大夥把嘴巴張開,誰嘴裡有點青顏色,就用棒子揍,連餓帶打,一天死十來多個。」

  「你沒見過死人多的呀。」劉德山看見老實巴交的老田頭說話,也說起自己的經歷:「我頭一回當勞工,也是在煤窯挖煤,見天三碗稀米湯,又是數九天,冰有三尺厚,連餓帶凍,幹活幹不動。一天下晚,正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推醒我:『快快的起來,快快的,去推煤去。』我醒過來,擦擦眼睛說:『沒亮天呀!』『還不快起來,要挨揍了!』我趕快起來,趕到煤窯去推車,伸手到車裡,摸摸裝滿了沒有。這一摸,可把心都嚇涼了。我叫喚一聲,脊樑上馬上挨了一鞭子:『再叫,揍死你這老雜種操的。』我不叫了,推著車走,你猜車上裝的啥?是死人!一車一車的死屍,叫我扔到大河套的冰窟窿裡去。你看到一天死七八個人,還當奇事,咱們那兒,一車一車地扔哩。在『滿洲國』,死個勞工真不算啥,扔到冰窟窿裡就算完事。」

  說到當勞工的沾滿血淚的往事,每個莊稼人就都嘮不完。蕭隊長不打斷他們,一直到深夜,他才另外提出一個新問題:「你們個個都攤了勞工,能回來的算是命大……」

  「嗯哪。」不等蕭隊長說完,十來多個聲音應和著。「不是三營來,咱們都進冰窟窿了。」趙玉林補充說。

  「對!」蕭隊長接嘴,「大夥尋思尋思吧,地主當不當勞工?」大夥都回答:「地主都不當勞工。」

  「為啥?」蕭隊長追問。

  回答是各式各樣的。有人說:地主有錢,出錢就不出勞工。有人說:地主有親戚朋友在衙門里幹事,攤了勞工,也能活動不叫去。也有人說:地主的兒子當「國兵」,當員警特務,家庭受優待,都不出勞工。又有人說:地主攤了佃戶勞金當勞工,頂自己的名字。

  「你們這屯子裡,誰家沒有出勞工?」

  「那老鼻子啦。」直到現在沒吱聲的李振江搶著說。「韓家大院攤過勞工沒有呢?」為了縮小鬥爭面,蕭隊長單刀直入,提到韓老六家。

  「咱們屯子攤一千勞工,也攤不到韓老六他頭上!」趙玉林說,又點起煙袋。

  背蔭處,有三個人,在趙玉林說話的時候,趁著大夥不留心,悄悄溜走了。劉勝瞅見了,起身要去追,蕭隊長說:「不要理他們。」他轉向大家又問道:「咱們大夥過的日子能不能和韓老六家比?咱們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鋪的、蓋的,能和他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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