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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文人之娼妓觀


  七月三日《國學週刊》上載《退園隨筆》,記郎葆辰畫蟹詩,有這一節話。

  「郎觀察葆辰善畫蟹,官京師時,境遇甚窘,畫一蟹值一金,藉以存活。平康諸姊妹鳩金求畫,郎大怒,忿然曰,吾畫當置幽人精室,豈屑為若輩作耶!蓋自重其畫,亦自重其品如此。」

  《冬心集拾遺》中有雜畫題記一卷,有兩則頗妙,抄錄於下。

  「雪中荷花世無有畫之者,漫以己意為之。鸕鷀堰上若果如此,亦一奇觀也。」

  「昨日寫雪中荷花,付棕亭家歌者定定。今夕剪燭畫水墨荷花以贈鄰庵老衲。連朝清課,不落屠沽兒手,幸矣哉。」

  我們讀上邊的文章,覺得兩人對於妓女的態度很不相同。郎葆辰是義正詞嚴的一副道學相,傲慢強橫,不可向邇,金冬心則很是寬容,把娼女與和尚並舉,位在惡俗士夫之上,但是他不過只是借此罵那些紳士,悻悻之色很是明瞭,畢竟也是儒家的派頭,只少些《古文觀止》氣罷了。

  芭蕉是日本近代有名的詩人,是俳句這一種小詩的開山祖師,所著散文遊記也是文學中的名著,元祿二年(1689)作奧羽地方的旅行,著有紀行文一卷曰「奧之細道」,是他的散文的傑作。其中有一節雲,

  「今天經過親不知,子不知,回犬,返駒等北國唯一的難地,很是困倦,到客店引枕就寢,聞前面隔著一間的屋子裡有青年女人的聲音,似乎有兩個人,年老男子的話聲也夾雜在裡面。聽他們的談話知道是越後國新地方的妓女。她往伊勢去進香,由男僕送到這個關門,明天打發男子回去,正在寫信叫他帶回,瑣碎地囑咐他轉達的話。聽她說是漁夫的女兒,卻零落了成為妓女,漂泊在海濱,與來客結無定之緣,日日受此業報,實屬不幸。聽著也就睡了,次晨出發時她對我們說,因不識路途非常困難,覺得膽怯,可否准她遠遠地跟著前去,請得借法衣之力,垂賜慈悲,結佛果之緣,說著落下淚來。我們答說,事屬可憫,唯我輩隨處逗留,不如請跟別的進香者更為便利,神明垂佑必可無慮,隨即出發,心中一時覺得很是可哀。

  Hitotsu ie ni
  Yujo mo netari,
  Hagi to tsuki.

  (意雲,在同一家裡,遊女也睡著,——胡枝子和月亮。)

  我把這句詩告訴曾良,他就記了下來。」

  我們可以說這很有佛教的氣味,實在芭蕉詩幾乎是以禪與道做精髓的,而且他也是僧形,半生過著行腳生活。他的這種態度,比儒家的高明得多了,雖然在現代人看來或者覺得不免還太消極一點,陀思妥也夫斯奇在《罪與罰》裡記大學生拉思科耳尼科夫跪在蘇菲亞的面前說,「我不是對著你跪,我是跪在人類的一切苦難之前。」這是本於耶教的精神,無論教會與教士怎樣地不滿人意,這樣偉大的精神總是值得佩服的。查理路易菲立(Charles-Louis Philippe)的小說我沒有多讀,差不多不知道,但據批評家說,他的位置是在大主教與淫書作者之間,他稱那私窩子為「可憐的小聖徒」(Pauvre petite sainte),這就很中了我的意,覺得他是個明白人,雖然這個明白是他以一生的苦難去換來的。我們回過來再看郎葆辰,他究竟是小資產階級,他有別一種道德也正是難怪的了。

  芭蕉的紀行文真是譯不好,那一首俳句尤其是沒法可想,只好抄錄原文,加上大意的譯語。這詩並不見得怎麼好,他用萩(胡枝子)與月來做對比,似太平凡,但在他的風雅的句子裡放進「遊女」去,頗有意思,顯出他不能忘情的神情。中國詩很多講到妓女的,但這種神情似乎極是少見。

  七月六日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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