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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花煞


  川島在《語絲》六六期上提起花煞,並問我記不記得高調班裡一個花煞「被某君看到大大的收拾了一場」的故事。這個戲文我不知道,雖然花煞這件東西是知道——不,是聽見人家說過的。照我的愚見說來,煞本是死人自己,最初就是他的體魄,後來算作他的靈魂,其狀如家雞。(凡往來飄忽,或出沒于陰濕地方的東西,都常用以代表魂魄,如蛇蟲鳥鼠之類,這裡本來當是一種飛鳥,但是後人見識日陋,他們除了天天在眼前的雞鴨外幾乎不記得有別的禽鳥,所以只稱他是家雞,不管他能飛不能飛了;說到這裡,我覺得紹興放在靈前的兩隻紙雞,大約也是代表這個東西的,雖然他們說是跟死者到陰間去吃痰的,而中國人也的確喜歡吐痰。)再後來乃稱作煞神,仿佛是「解差」一類的東西,而且有公母兩隻了。

  至於花煞(方音讀作Huoasaa,第二字平常讀Saeh)則單是一種喜歡在結婚時作弄人的凶鬼,與結婚的本人別無系屬的關係。在野蠻人的世界裡,四分之一是活人,三分之一是死鬼,其餘的都是精靈鬼怪。這第三種,占全數十二分之五的東西,現在總稱精靈鬼怪,「西儒」則呼之為代蒙(Daimones),裡邊也未必絕無和善的,但大抵都是兇惡,幸災樂禍的,在文化幼稚,他們還沒有高升為神的時候,恐怕個個都是如此。他們時時刻刻等著機會,要來傷害活人,雖然這於他們並沒有什麼好處,而且那時也還沒有與上帝作對的天魔派遣他們出去搗亂。

  但是活人也不是蠢東西,任他們擺佈,也知道躲避或抵抗,所以他們須得找尋好機會,人們不大能夠反抗的時候下手。例如呵欠,噴嚏,睡覺,吃飯,發身,生產,——此外最好自然還有那性行為,尤其是初次的性交。截搭題做到這裡,已經渡到花煞上來了。喔,說到本題,我卻沒有什麼可以講了,因為關於紹興的花煞的傳記我實在知道得太少。我只知道男家發轎時照例有人穿了袍褂頂戴,(現在大約是戴上了烏殼帽了吧?)拿一面鏡子一個熨斗和一座燭臺在轎內亂照,行「搜轎」的儀式。

  這當然是在那裡搜鬼,但搜的似乎不是花煞,因為花煞仍舊跟著花轎來的,仿佛可以說凡花轎必有其花煞,自然這轎須得實的,裡邊坐著一個人。這個怪物大約與花轎有什麼神秘的關係,雖然我不能確說;總之男女居室而不用花轎便不聽見有什麼花煞,如搶親,養媳婦,納妾,至於野田草露更不必說了。聽說一個人沖了花煞就要死或者至少也是重病,則其禍祟又波及新人以外的旁人了,或者因為新娘子遍身穿紅,又薰透芸香,已經有十足的防禦,所謂有備故無患也歟。

  附 結婚與死

  順風

  豈明先生:

  在《語絲》六八期上看到說起花煞,我預備把我所知的一點奉告。這種傳說我曾聽見人家談起過幾次,知道它是很有來歷的,只是可惜我所聽到的也只是些斷片,很不完全。據說從前有一個新娘用剪刀在轎內自殺,這便是花煞神的來源。因此紹興結婚時忌見鐵,凡門上的鐵環,壁上的鐵釘之類,都須用紅紙蒙住。

  關於那女子在轎中自殺的事情,聽說在一本《花煞卷》中有得說起。紹興夏天晚上常有「宣卷」,《花煞卷》就是那種長篇寶卷之一,但我不曾聽到過;只有一個朋友曾見這卷的刊本,不過已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新娘是被強搶去成親,所以自殺了。

  紹興從前通行的新娘裝束,我想或者與這種傳說不無關係。其中最可注意的,便是新娘出轎來的時候所戴的紙制的「花冠」。那冠是以竹絲為架,外用紅綠色紙及金紙糊成,上插有二寸多長的泥人,名叫「花冠菩薩」。照一般的情形說來,本來活人是不能戴紙帽子的,例如夏季中專演給鬼看的「大戲」(Dochsii)和「目蓮」,台旁掛有許多紙帽,戲中人物均穿戴如常,唯有出臺來的鬼王以及活無常(Wueh-wuzoang),總之凡屬￿鬼怪類的東西才戴這掛在那裡的紙帽。(進台時仍取下掛在台邊,不帶進後臺去,演戲完畢同紙錢一併焚化。)今新娘也戴紙帽,豈扮作一種花煞神之類乎?又所穿的那件「紅綠大袖」也不像常人所穿的衣服,形狀頗似「女吊神」背心底下所穿的那件紅衫子。又據一位朋友說,紹興有些地方,新娘有不穿這件貰來的「紅綠大袖」而借穿別人家的「壽衣」的,只是什麼理由卻不知道。我想,只要實地去考查,恐怕可以找出些道理來,從老年人的記憶上或可以得到些有用的材料。

  搜轎確似在搜別的妖怪,不是搜花煞神。因為花轎中還能藏匿各種別的鬼怪,足為新娘之害,如《歐陽方成親》那出戲中,花轎頂上藏有一個吊死鬼,後被有日月眼的鄭三弟看出,即是一例。

  還有,紹興許多人家結婚時向用「禮生」念花燭的,但別有些人家卻用一個道士來念。我曾聽見過一次,雖然念的不過是些吉利話,但似乎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情。我看道士平時所做的勾當,如發符上表作法等,都是原始民族中術士的舉動,結婚時招道士來祝念,當有魔術的意思含在裡邊,雖然所念的已變成了吉利話而非咒語了。中國是極古老的國度,原始時代的遺跡至今有的還保留著,只要加意調查研究,當可得到許多極有價值的資料。事情又說遠了,就此「帶住」罷。順風上,三月九日於上海。

  豈明案,新娘那裝束,或者是在扮死人,意在以邪辟邪,如方相氏之戴上鬼臉。但是其中更有趣味的,乃是結婚與死的問題。我記起在希臘古今宗教風俗比較研究書中說及同樣的事,希臘新娘的服色以及沐浴塗膏等儀式均與死人殮時相同。紹興新人們的衣服都用香薰,不過用的是芸香,而薰壽衣則用柏香罷了;他們也都舉行「滹浴」的典禮,這並不是簡單的像我們所想的洗澡,實在與殮時的同樣地是一種重要的儀式。

  希臘的意思我們是可以知道的,他們關於地母崇拜古時有一種宗教儀式,大略如原始民族間所通行的冠禮(Initiation),希臘則稱之曰成就(Telos),他的宗旨是在宣示人天交通的密義,人死則生天上,與諸神結合,而以男女配偶為之象徵。人世的結婚因此不啻即具體的顯示成就之歡喜,亦為將來大成就(死)的永生之嘗試,故結婚常稱作成就,而新人們則號為成就者(Teleioi)。所以希臘的風俗乃是以結婚的服飾儀式移用于死者,使人不很覺得死之可悲,且以助長其對於未來的希望。《陀螺》中我曾譯有三首現代希臘的挽歌,指出其間有一個中心思想,便是將死與結婚合在一處,以為此世的死即是彼世的結婚。今轉錄一首於下:

  「『兒呵,你為甚要去,到幽冥裡去?那裡是沒有公雞啼,沒有母雞叫,那裡沒有泉水,沒有青草生在平原上。

  餓了麼?在那裡沒有東西吃;

  渴了麼?在那裡沒有東西喝;

  你要躺倒休息麼?你得不到安眠。

  那麼停留罷,兒呵,在你自己的家裡,停留在你自己的親人裡。』

  『不,我不停留了,我的親愛的父親和深愛的母親,

  昨天是我的好日,昨晚是我的結婚,

  幽冥給我當作丈夫,墳墓做我的新母親。』」

  至於紹興的風俗是什麼意思我還不能領會,我看他不是同希臘那樣的拿新娘的花冠去給死人戴,大約是顛倒地由活人去學死裝束的。中國人的心裡覺得婚姻是一件「大事」,這當然也是有的,但未必會發生與死相聯屬的深刻的心理;獨斷地說一句,恐怕不外是一種辟邪的法術作用罷。這種事情要請專門的廚司來管,我們開篷的道士實在有點力有不及。還有,那新娘拜堂時手中所執的掌扇,也不知道是什麼用的,——這些緣起傳說或者須得去問三埭街的老嫚,雖然不免有些附會或傳訛,總還可以得到一點線索罷。

  三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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