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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塞文狄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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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慈慰先生在《論婦女的智力》(《晨報副刊》一四〇二)文中引有一段很有趣的故事云: 從前有一個人到西班牙去,看見路上一個衣服破裂不堪形如乞丐的人,旁人告訴他,這就是寫Don Quixote 的Cervantes。他覺得西班牙政府太不近情理,對於這樣偉大的詩人,還不扶助。但他的朋友就告訴他,只因西班牙政府沒有扶助,這詩人才寫出這偉大的著作,否則我們就沒有這樣一本書了。 上文是見於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報上,我們再查十一月七日發行的《現代評論》第四十八期,見西瀅先生的《閒話》內也有相像的話: 有人遊歷西班牙,他的引導者指了一個乞丐似的老人說,那就是寫Don Quixote 的Cervantes。聽者驚詫道:「塞文狄斯嗎?怎樣你們的政府讓他這樣的窮困?」引導者道:「要是政府養了他,他就不寫Don Quixote 那樣的作品了。」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是有趣,不禁發了一點考據癖的癡,要找出它的出典來,於是拿了幾種西班牙文學史以及評論來亂查一陣,可是都不在那裡邊。後來查到一本《塞文狄斯評傳》,是英國《吉訶德先生》譯者Henry Edward Watts所著,第十二章中說及Marquez Torres記述一件故事,足以見塞文狄斯的聲名在當時是怎樣的大。一六一五年(塞文狄斯那時是六十八歲,次年他就死了)二月二十五日, Torres跟了妥勒陀地方主教去回訪法國專使,隨員中有好些人都愛讀塞文狄斯的著作。「他們如此熱心讚美,我便允許引導他們到一處地方,可以看見那個著者,他們非常願意。他們詢問他的年紀,職業,身分和境況,我只好答說他年老了,是一個軍人,是紳士,很窮;於是一個人問道:但是西班牙為什麼不用公款資助這樣的人,使他富有些呢?又一個人很深刻的說道:若是窮困逼迫他著書,那麼願上帝不要使他富有,他自己雖窮困,卻可以用了他的著作使世界富有。」James Fitzmaurice Kelly的精確的《塞文狄斯傳》第十二節中也這樣說,大約這段敘述是可靠的了,因為Kelly是英國現在的西班牙文學的「權威」。雖然有人說法國人真去會過塞文狄斯,但他似乎不相信,因他在下文這樣的說,「倘若那些法國的愛讀者真讓Torres引導到塞文狄斯的家裡去,他們便會得從周圍的情狀看出他真是窮困。」他的確是窮。 一五九〇年十一月八日塞文狄斯為得賒了值四十塊錢的布匹,由他和他的保人與布店訂立一個合同,還有四個公證作中,真如傳中所說鄭重得盡夠擔保公債了。一六〇一年冬政府問他追還虧空的公款時,他也是「自己尚無衣食之資」,所以第二次下了牢。他的窘況確是歷歷如見,但似乎他那懸鶉百結的真相卻終於沒有人親見,——自然他的親戚朋友是看見的,不過不曾見諸記錄。 《吉訶德先生》(全名是「拉曼差的聰敏的紳士吉訶德先生」)是我所很喜歡的書之一種,我在宣統年前讀過一遍,近十多年中沒有再讀,但隨時翻攏翻開,不曉得有幾十回,這於我比《水滸》還要親近。某「西儒」說,「一個文人著作的最好的注釋是他自己的生活。」但在塞文狄斯又是特別如此,因為如又一「西儒」說,「有人著作小說,有人經歷小說,塞文狄斯則兼此二者而有之。」你如喜讀《吉訶德先生》,你一定會對於塞文狄斯的傳記感到興趣。他的生活固然是很浪漫的,但說是現實的卻也同時非常地現實。他是一個文藝復興時代的人。他有他的偉大處,也有好些他的過失;不過這使我們更能理解他,因為我們所求者並不是聖徒之奇跡的故事。Kelly的一本簡潔精密的小傳真比《五十著名軼事》還要有趣味,雖然裡邊所記都是考證確實,大半本腳注全是所根據的西班牙文文件原本。與其讀十本中國現代水平線上的小說,實在不如讀半本(西班牙文的一部分除外也)這樣的書。 十四年十二月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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