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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鐔百姿


  近來所見最有趣味的書物之一,是日本大熊喜邦所編的《鐔百姿》,選擇古劍鐔圖案,用玻璃板照原形影印,凡百張,各加以說明。

  鐔古訓劍鼻,徐諧注雲人握處之下也,相傳為劍柄末端,惟日本用作刃下柄上護手鐵盤之稱。《莊子》說劍凡五事,曰鋒鍔脊鐔夾,未曾說及這一項;大約古時沒有護手,否則所謂劍鼻即指此物,也未可知,因為盾鼻印鼻瓜鼻都是譬喻,指隆起之處,不必有始末之意思,執了「鼻猶初也」的話去做解釋,未免有點穿鑿。中國近代刀劍的護手,至少據我們所見,都沒有什麼裝飾,日本的卻大不相同,大抵用金屬鑲嵌,或是雕鏤。《鐔百姿》中所收的都是透雕鐵鐔,可以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鐔作圓形,徑約二寸五分,正中寸許名切羽台,中開口容劍刃,左右又有二小孔曰櫃穴;圖案便以切羽台為中心,在圓周之中巧為安排,頗與鏡背花紋相似,唯鏡紋多用幾何形圖案,又出於鑄造,鐔則率用自然物,使圖案化,亦有頗近於寫實者,意匠尤為奇拔,而且都是手工雕刻,更有一種特別的風致。我反覆的看過幾遍,覺得有不盡的趣味。這種小工藝美術品最足以代表國民的藝術能力,所以更可注意。他的特色,正如編者所說,在能於極小的範圍中滿裝豐富的意匠,這的確是難能可貴的事。

  中國講藝術,每每牽聯到道德上去,仿佛藝術的價值須得用道德,——而且是最偏隘的舊道德的標準去判定才對,有人曾說只有忠臣孝子的書畫是好美術,凡不曾殉難或割股的人所寫的便都沒有價值。照這個學說講來,那麼鐔的雕刻確是不道德的藝術品,因為他是刀劍上的附屬品而刀劍乃是殺人的兇器,——要說是有什麼用處,那只可以用作殺伐的武士道的贓證罷了。不過這是「忠臣美術」的學說,在中國雖然有人主張,其實原是不值一駁的笑話,引來只是「以供一笑」。人的心理無論如何微妙,看著鐔的雕刻的時候,大約總不會離開了雕刻,想到有鐔的劍以至劍之殺人而起了義憤,回過來再恨那鐔的雕刻。

  在大反動時代,這樣的事本來也常遇見,對於某一種制度或階級的怨恨往往釀成藝術的大殘毀,如衛道者之燒書毀像,革命党之毀王朝舊跡,見於中外歷史;他們的熱狂雖然也情有可原,但總是人類還未進步的證據。羅素說,「教育的目的在使心地寬廣,不在使心地狹隘。」(據一月十五日《學燈》譯文)人只為心地狹隘,才有這些謬誤;倘若寬廣了,便知道鐔不是殺伐,經像宮殿不是迷信和專制的本體了。我看了《鐔百姿》而推想到別人的誤會,也可謂未免以小人之心度人了,但恐中國未必缺乏這派的批評家,所以多寫了這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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