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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魔俠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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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久沒有讀古文譯本的小說了,但是這回聽說林紓陳家麟二君所譯的《魔俠傳》是西班牙西萬提司的原作,不禁起了好奇心,搜求來一讀,原來真是那部世界名著Don Quixote (《吉訶德先生》)的第一分,原本五十二章,現在卻分做四段了。 西萬提司(Miguel de Cervantes 1547—1616)生於西班牙的文藝復興時代,本是一個軍人,在土耳其戰爭裡左手受傷成了殘廢,歸途中又為海賊所擄,帶往非洲做了五年苦工;後來在本國做了幾年的收稅官,但是官俸拖欠拿不到手,反因稅銀虧折,下獄追比,到了晚年,不得不靠那餘留的右手著書度日了。他的著作,各有相當的價值,但其中卻以《吉訶德先生》為最佳,最有意義。 據俄國都蓋涅夫在《吉訶德與漢列忒》一篇論文裡說,這兩大名著的人物實足以包舉永久的二元的人間性,為一切文化思想的本源;吉訶德代表信仰與理想,漢列忒(Hamlet)代表懷疑與分析;其一任了他的熱誠,勇往直前,以就所自信之真理,雖犧牲一切而不惜;其一則憑了他的理知,批評萬物,終於歸到只有自己,但是對於這唯一的自己也不能深信。這兩種性格雖是相反,但正因為有他們在那裡互相撐拒,文化才有進步,《吉訶德先生》書內便把積極這一面的分子整個的刻畫出來了。在本書裡邊吉訶德先生(譯本作當塊克蘇替)與從卒山差邦劄(譯本作山差邦)又是一副絕好的對照:吉訶德是理想的化身,山差便是經驗的化身了。 山差是富於常識的人,他的跟了主人出來冒險,並不想得什麼遊俠的榮名,所念念不忘者只是做海島的總督罷了;當那武士力戰的時候,他每每利用機會去喝一口酒,或是把「敵人」的糧食裝到自己的口袋裡去。他也知道主人有點風顛,知道自己做了武士的從卒的命運除了被捶以外是不會有什麼好處的,但是他終於遍歷患難,一直到吉訶德回家病死為止。都蓋涅夫說,「本來民眾常為運命所導引,無意的跟著曾為他們所嘲笑,所詛咒,所迫害的人而前去,」或者可以作一種說明。 至於全書的精義,著者在第二分七十二章裡說得很是明白:主僕末次回來的時候,山差望見村莊便跪下祝道,「我所懷慕的故鄉,請你張開眼睛看他回到你這裡來了,——你的兒子山差邦劄,他身上滿是鞭痕,倘若不是金子。請你又張了兩臂,接受你的兒子吉訶德先生,他來了,雖然被別人所敗 ,卻是勝了自己了 。據他告訴我 ,這是一切勝利中人們所最欲得的〔大〕勝利了 ……」這一句話不但是好極的格言,也就可以用作墓碑,紀念西班牙與其大著作家的辛苦而光榮的生活了。 《吉訶德先生》是一部「擬作」(Parody),諷刺當時盛行的遊俠小說的,但在現今這只是文學史上的一件史實,和普通賞鑒文藝的沒有什麼關係了。全書凡一百八章,在現時的背景裡演荒唐的事蹟,用輕妙的筆致寫真實的性格,又以快活健全的滑稽貫通其間,所以有永久的生命,成為世界的名著,他在第二分的序信上(一六一六年,當明朝萬曆末年)遊戲的說道,中國皇帝有信給他,叫他把這一部小說寄去,以便作北京學校裡西班牙語教科書用。 他這笑話後來成為豫言,中國居然也有了譯本,但是因為我們的期望太大,對於譯本的失望也就更甚,——倘若原來是「白髭拜」(Guy Boothby)一流人的著作,自然沒有什麼可惜。全部原有兩分,但正如《魯濱孫漂流記》一樣,世間往往只取其上半部,(雖然下半部也是同樣的好,)所以這一節倒還可以諒解。林君的古文頗有能傳達滑稽味的力量,這是不易得的,但有時也大失敗,如歐文的《拊掌錄》的譯文,有許多竟是惡劄了。在這《魔俠傳》裡也不免如此,第十六章(譯本第二段第二章)中雲, 「騾夫在客店主人的燈光下看見他的情人是怎樣的情形(案指馬理多納思被山差所打),便舍了吉訶德,跑過去幫助她。客店主人也跑過去,雖然是懷著不同的意思,因為他想去懲罰那個女人,相信她是這些和諧的唯一的原因 。正如老話(案指一種兒童的複疊故事)裡所說,貓向老鼠 ,老鼠向繩 ,繩向棍子 ,於是騾夫打山差 ,山差打女人 ,女人打他 ,客店主人打她 ,大家打得如此活潑,中間不容一刹那的停頓。」 漢譯本上卻是這幾句話: 「而肆主人方以燈至。驢夫見其情人為山差邦所毆。則舍奎沙達。奔助馬累托。奎沙達見驢夫擊其弟子。亦欲力疾相助。顧不能起。肆主人見狀。知釁由馬累托。則力蹴馬累托。而驢夫則毆山差邦。而山差邦亦助毆馬累托。四人紛糾。聲至雜亂。」 至於形容馬理多納思(即馬累托)的一節,兩本也頗有異同,今並舉於下: 「這客店裡唯一的僕役是一個亞斯都利亞地方的姑娘 ,有一個寬闊的臉,平扁的後顱,塌鼻子,一隻眼斜視,那一隻也不平正 ,雖然她的身體的柔軟可以蓋過這些缺點 ,因為她的身長不過七掌(案約四尺半),兩肩頗肥,使她不由的不常看著地面。」(以上並據斯密士1914板英譯本) 「此外尚有一老嫗。廣額而豐頤。眇其一目。然頗捷。蓋自頂及踵。不及三尺。肩博而厚。似有肉疾自累其身。」(林譯本一之二) 這一類的例,舉起來還很多,但是我想這個責任,口譯者還須擔負大半,因為譯文之不信當然是口譯者之過,正如譯文之不達不雅——或太雅——是筆述者之過一樣。他們所用的原本似乎也不很好,大約是一種普通刪改本。英譯本自十七世紀以來雖然種類頗多,但好的也少;十九世紀末的阿姆斯比(Ormsby)的四卷本,華支(Watts)的五卷本,和近來的斯密士(Smith)的一卷本,算是最為可靠,只可惜不能兼有陀勒(Dore)的插畫罷了。 愛西萬提司的人,會外國文的都可以去得到適當的譯本,(日本也有全譯,)不會的只得去讀這《魔俠傳》,卻也可以略見一斑,因為原作的趣味太豐厚了,正如華支在《西萬提司評傳》中所說,即使在不堪的譯文如莫妥(Motteux)的雜譯本裡,他的好處還不曾完全失掉,所以我說《魔俠傳》也並非全然無用,雖然我希望中國將來會有一部不辱沒原作者的全譯出現。 本文以外,還有幾句閒話。原本三十一章(林譯本三之四)中,安特勒思叫吉訶德不要再管閒事,省得使他反多吃苦,末了說,「我願神使你老爺和生在世上的所有的俠客都倒了黴。」林君卻譯作,「似此等俠客在法宜駢首而誅,不留一人以害社會,」底下還加上兩行小注道,「吾於黨人亦然。」這種譯文,這種批註,我真覺得可驚,此外再也沒有什麼可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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