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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王爾德童話


  近來見到穆木天先生選譯的《王爾德童話》,因此想就「文學的童話」略說幾句。

  普通的童話是「原始社會的文學」。我在答趙景深先生童話的討論書上說,「原始社會的故事普通分作神話傳說童話三種。神話是創世以及神的故事,可以說是宗教的;傳說是英雄的戰爭與冒險的故事,可以說是歷史的。童話的實質也有許多與神話傳說共通,但是有一個不同點,便是童話沒有時與地的明確的指定,又其重心不在人物而在事件,因此可以說是文學的。」但是這種民間童話雖然也是文學,卻與所謂文學的童話很有區別:前者是民眾的,傳述的,天然的;後者是個人的,創作的,人為的;前者是「小說的童年」,後者是小說的化身,抒情與敘事的合體。記錄民間童話的人是民俗學者,德國的格林(Grimm)兄弟是最著名的例;創作文學的童話的是文人,王爾德便是其中之一人。

  英國安特路蘭在《文學的童話論》裡說,「童話是文學的一種形式,原始地古舊,而又有回復他的少年的無限的力。老婆子的故事,關於一個男孩子與一個女孩子,以及一個凶很的繼母,關於三個冒險的兄弟,關於友誼的或者被禁厭的獸,關於魔法的兵器與指環,關於巨人與吃人的種族的故事,是傳奇的小說的最古的形式。開化的民族把這些小孩子氣的說話修飾成重要的傳奇的神話,如〔取金羊毛的〕亞爾戈船,以及赫拉克來思與阿迭修思的傳說。未開化的種族如阿及貝威,愛思吉摩與薩摩亞人,保存這老婆子的故事,形式沒有那樣高雅,或者因此卻更與原來的形式相近。

  歐洲的鄉里人保留這故事的形式,近於野蠻民族的而與希臘相差更多;到後來文人隨從民間傳述中採用了這種故事,正如他們的採用寓言一般。」婆羅門教與佛教的經典,中古基督教的傳道書裡,早已利用了民間傳說去載他們的教義,但其本意只是宗教的教訓的,並沒有將他當作文學看待。這種新的傾向起於十七世紀之末,法國的貝洛爾(Perrault)可以說是這派的一個開創者。他於一六九七年刊行他的《鵝母親的故事》,在童話文學上辟了一個新紀元;但是他這幾篇小傑作雖然經過他的藝術的剪裁,卻仍是依據孩兒房的傳統,所以他的位置還是在格林兄弟這一邊,純粹的文學的童話界的女王卻不得不讓給陀耳諾夫人(Madam d'Aulnoy)了。

  她的四十一冊的《仙靈的宮廷》真可以說是仙靈故事的大成,雖然流行於後世的只有《白貓》等若干篇,她只要得到傳說裡的一點提示,便能造出鮮明快活的故事,充滿著十八世紀的宮廷的機智。以後這派童話更加發達,確定為文學的一支,在十九世紀裡出了許多佳作,如英國庚斯來的《水孩兒》,拉斯庚的《金河之王》,麥陀那耳特的《夢幻家》,加樂耳的《阿麗思》等都是。丹麥的安徒生更是不消說了,「他在想像上與原始的民間的幻想如此相似,與童年的心的秘密如此相近。」戈斯說,「安徒生的特殊的想像使他格外和兒童的心思相親近。小兒正如野蠻人,於一切不調和的思想分子,毫不介意,容易承受下去;安徒生的技術大半就在這裡,他能很巧妙的把幾種毫不相干的思想,聯結在一起。」因為他是詩人,又是一個「永久的孩子」,所以在文學的童話上是沒有人能夠及得上的,正如蘭氏所說,他的《錫兵》和《醜小鴨》等才是真正的童話。王爾德的《石榴之家》與《幸福王子》兩卷書卻與安徒生的不同,純粹是詩人的詩,在這一點上頗與法國孟代的《紡輪的故事》相似。

  王爾德和孟代一樣,是頹廢的唯美主義的人,但孟代在他的故事裡明顯的表示出快樂主義的思想,王爾德的又有點不同。這九篇都是「空想的童話,中間貫穿著敏感而美的社會的哀憐,恰如幾幅錦繡鑲嵌的織物,用一條深紅的線堅固地綴成一帖」。(據亨特生著《人生與現代精神的解釋者》)王爾德的文藝上的特色,據我想來是在於他的豐麗的辭藻和精煉的機智,他的喜劇的價值便在這裡,童話也是如此;所以安徒生童話的特點倘若是在「小兒說話一樣的文體」,那麼王爾德的特點可以說是在「非小兒說話一樣的文體」了。因此他的童話是詩人的,而非是兒童的文學;因為在近代文藝上童話只是文學的一種形式,內容盡多變化,如王爾德孟代等的作品便是這文學的童話的最遠的變化的一例了。

  以上關於王爾德童話的一點意見,譯者在序裡也已約略說及,我現在只是略加說明罷了。譯者在原本九篇裡選了《漁夫與他的魂》,《鶯兒與玫瑰》,《幸福王子》,《利己的巨人》與《星孩兒》這五篇,對於這個選擇我也完全同意。關於譯文我沒有什麼話說,不過覺得地名的譯義似乎還有可商的地方。如《利己的巨人》裡的「穀牆地方的食人鬼」一句裡的「穀牆」,現在雖然是稱作康瓦爾(Cornwall)可以作這兩個字解,但據貝林戈爾特的《康瓦爾地志》說,這個名稱起於十世紀,當時讀作科倫威勒思(Cornweales),意雲〔不列顛的〕角上的威爾士人。

  這本來不過是些小事,但使我最不滿意的卻是紙張和印工的太壞,在看慣了粗紙錯字的中國本來也不足為奇,但看到王爾德的名字,聯想起他的主張和文筆,比較攤在眼前的冊子,禁不住發生奇異之感。我們並不敢奢望有什麼插畫或圖案,只求在光潔的白紙上印著清楚的黑字便滿足了,因為粗紙錯字是對於著者和譯者——即使不是對於讀者——的一種損害與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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