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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詩的效用


  在《詩》第一號裡讀到俞平伯君的《詩底進化的還原論》,對於他的「好的詩底效用是能深刻地感多數人向善的」這個定義,略有懷疑的地方,現在分作三項,將我的意見寫了出來。

  第一,詩的效用,我以為是難以計算的。文藝的問題固然是可以用了社會學的眼光去研究,但不能以此作為唯一的定論。我始終承認文學是個人的,但因「他能叫出人人所要說而苦於說不出的話」,所以我又說即是人類的。然而在他說的時候,只是主觀的叫出他自己所要說的話,並不是客觀的去體察了大眾的心情,意識的替他們做通事,這也是真確的事實。我曾同一個朋友說過,詩的創造是一種非意識的衝動,幾乎是生理上的需要,仿佛是性欲一般;這在當時雖然只是戲語,實在也頗有道理。個人將所感受的表現出來,即是達到了目的,有了他的效用,此外功利的批評,說他耗廢無數的金錢精力時間,得不償失,都是不相干的話。

  在個人的戀愛生活裡,常有不惜供獻大的犧牲的人,我們不能去質問他的在社會上的效用;在文藝上也是一樣。真的藝術家本了他的本性與外緣的總合,誠實的表現他的情思,自然的成為有價值的文藝,便是他的效用。功利的批評也有一面的理由,但是過於重視藝術的社會的意義,忽略原來的文藝的性質,他雖聲言叫文學家做指導社會的先驅者,實際上容易驅使他們去做侍奉民眾的樂人,這是較量文學在人生上的效用的人所最應注意的地方了。

  第二,「感人向善是詩底第二條件」,這善字似乎還有可商的餘地,因為他的概念也是遊移惝恍,沒有標準,正如托爾斯泰所攻擊的美一樣。將他解作現代通行的道德觀念裡的所謂善,這只是不合理的社會上的一時的習慣,決不能當做判斷藝術價值的標準,現在更不必多說也已明白了。倘若指那不分利己利人,於個體種族都是幸福的,如克魯泡特金所說的道德,當然是很對的了,但是「全而善美」的生活範圍很廣,除了真正的不道德文學以外,一切的文藝作品差不多都在這範圍裡邊,因為據克魯泡特金的說法,只有資本主義迷信等等幾件妨害人的生活的東西是惡,所以凡非是詠歎這些惡的文藝便都不是惡的花。

  托爾斯泰所反對的波特來耳的《惡之華》因此也不能不說是向善的,批評家說他是想走逆路去求自己的得救,正是很確當的話。他吃印度大麻去造「人工的樂園」,在紳士們看來是一件怪僻醜陋的行為,但他的尋求超現世的樂土的欲望,卻要比紳士們的飽滿的樂天主義更為人性的,更為善的了。這樣看來,向善的即是人的,不向善的即是非人的文學:這也是一種說法,但是字面上似乎還可修改,因為善字的意義不定,容易誤會,以為文學必須勸人為善,像《明聖經》《陰騭文》一般才行,——豈知這些講名分功過的「善書」裡,多含著不向善的吃人思想的分子,最容易使人陷到非人的生活裡去呢?

  第三,托爾斯泰論藝術的價值,是以能懂的人的多少為標準,克魯泡特金對於他的主張,加以批評道,「各種藝術都有一種特用的表現法,這便是將作者的感情感染與別人的方法,所以要想懂得他,須有相當的一番訓練。即使是最簡單的藝術品,要正當的理解他,也非經過若干習練不可。托爾斯泰把這事忽略了,似乎不很妥當,他的普遍理解的標準也不免有點牽強了。」這一節話很有道理。雖然托爾斯泰在《藝術論》裡引了多數的人明白聖經上的故事等等的例,來證明他們也一定能夠瞭解藝術的高尚作品,其實是不儘然的。聖經上的故事誠然是藝術的高尚作品,但是大多數的人是否真能藝術的瞭解賞鑒,不免是個疑問。我們參照中國人讀經書的實例,推測基督教國的民眾的讀聖經,恐怕他的結果也只在文句之末,即使感受到若干印象,也為教條的傳統所拘,仍舊貌似而神非了。譬如中國的《詩經》,凡是「讀書人」無不讀過一遍,自己以為明白了,但真是知道《關雎》這一篇是什麼詩的人,一千人裡還不曉得有沒有一個呢。

  說到民謠,流行的範圍更廣,似乎是很被賞識了,其實也還是可疑。我雖然未曾詳細研究,不能斷定,總覺得中國小調的流行,是音樂的而非文學的,換一句話說即是以音調為重而意義為輕。《十八摸》是中國現代最大民謠之一,但其魅人的力似在「噯噯嚇」的聲調而非在肉體美的讚歎,否則那種描畫應當更為精密,——那倒又有可取了。中國人的愛好諧調真是奇異的事實;大多數的喜聽舊戲而厭看新劇,便是一個好例,在詩文界內也全然相同。常見文理不通的人雖然古文白話一樣的不懂,卻總是喜讀古文,反對白話,當初頗以為奇,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念古文還有聲調可以悅耳,看白話則意義與聲調一無所得,所以興味索然。

  文藝作品的作用當然不只是悅耳,所以經過他們的鑒定,不能就判定他的感染的力量。即使更進一層,多數的人真能瞭解意義,也不能以多數決的方法來下文藝的判決。君師的統一思想,定於一尊,固然應該反對;民眾的統一思想,定於一尊,也是應該反對的。在不背于營求全而善美的生活之道德的範圍內,思想與行動不妨各各自由與分離。文學家雖希望民眾能瞭解自己的藝術,卻不必強將自己的藝術去遷就民眾,因為據我的意見,文藝本是著者感情生活的表現,感人乃其自然的效用,現在倘若舍己從人,去求大多數的瞭解,結果最好也只是「通俗文學」的標本,不是他真的自己的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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