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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四月六日說起


  這事就是從四月六日說起。當天是星期日,北大有幾教授約好了往海甸去玩一天,同去的有明君,審君,方六,一共五六人吧,其中也有金心異,或者還有劉半農。審君有一位哥哥,我們姑稱之為審甲,在燕京大學教書,大家就跑到那裡去,吃過中飯後,談到傍晚方散,趕回城裡來。李君的大兒子,假設名為羽英,恰巧與這班教員的兒子們都是中學同學,所以他們也約會了去玩,當晚他一個人不曾進城,便寄宿在審甲的家裡。

  到了第二天早晨,大家打開報紙來看時,大吃一驚,原來李君一行人正于那個星期日被捕了。審君趕緊打電話給他哥哥,叫他暫留羽英住在燕大,以避追捕。北京官方查問家屬,只找到李君的趙夫人,羽英的妹子辰英等二人,小兄弟才幾歲而已,都與黨事沒有什麼關係。這樣的過了幾天,審君覺得羽英留在海甸也不是好辦法,因為燕大的南門外就是偵緝分隊,未免多危險,於是打電話給方六,叫他到燕大去上課的時候順便帶他進城來,留在方家暫住,那裡比較的偏僻安穩點。方君就這樣的辦了,叫他住在裡院東邊的屋內,那間屋空著,在那時節曾經前後住過好些避難的人。

  方君將這事由電話告知了審君,彼此剛放了心的時候,想不到次日就會得遇見極棘手的困難問題的。據方君告訴我,他往燕大上課去的那天大概是星期五,那麼應當是四月十一吧,但是假如這不是星期五而是星期二,則須得順延四天下去,這的確的日子有點不容易說定,總之是在那一天的次日,見到報紙,一眼就瞥見李君幾個人的相片,原來他們都已於前一天裡執行死刑了。方君這時候的狼狽是可以想像得來的。叫不叫羽英知道,怎麼能夠叫他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那麼要告訴他又怎麼說?他急忙打電話給審君,審君立即同了明君趕了來。審君在朋友中最有智謀,劉半農曾戲呼他為鬼穀子的,他想了一想,便說這事非告訴他不可,讓我來同他說吧。

  羽英正在裡院同小孩們閑玩,被叫到書房裡來之後,審君鄭重其事的開始說話,說你老太爺投身革命運動,為中國人民謀福利,其為主義而犧牲自己,原是預先覺悟的事,這次被反動政府所捕,本是凶多吉少,現今如此情形,你也不必過於悲傷,還是努力前進,繼承遺志云云。羽英聽著,從頭至末一聲不響,顏色也並不變,末了只嗯嗯的答應了幾聲,拿起桌上的報紙來,把記事和照相仔細看了,很鎮靜的退了出去,仍到後院同小朋友們去玩去了。

  鬼穀子的說話當初很費了一番安排,可是在他面前卻失了效果,也覺得是出於意外的事。據方君說,在北大所見師生中,這樣沉毅的人不曾多見,連他在內只可說見過兩個罷了。過了兩三個月,審君設法送羽英東京去留學,用他姨夫的姓名為楊,考進在高等師範讀書,但是到了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件發生,他也跟了幾個舊中學同學一起歸國,以後不曾再遇見他,雖然他的小兄弟喜英直至民國三十一二年頃我還是見到他的。

  李君故後,停棺地安門外西皇城根嘉興寺,至民國二十二三年左右,國民黨故友寄贈一千元去為安葬之費,另外又捐集了若干,遂下葬于西山萬安公墓,後來趙夫人去世,也合葬在那裡。遺文散見於各雜誌報章,後由其族侄為之搜集,編為四卷,曆兵火盜賊之劫,未曾毀失,將來或有出版的希望亦未可知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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