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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與三一八


  當作《紅樓內外》的續稿,我們這裡來講另外一件更為嚴肅的事,這便是關於北大教授中幾個人的死。說起發源於北大的新文化運動,即是中國知識階級的鬥爭史來,實在是很可悲的。這有如一座小山,北面的山坡很短,一下子就到了山頂,這算甲點,從甲點至乙點是小小一片平地,南邊乙點以下則是下山的路,大約很長也很陡,底下是什麼地方還沒有人知道。假如是五十歲的人,從二十歲時即民國七八年起,留心看下來,到了現時來總結一下,一定都有同感,覺得這其間的知識階級運動的興衰史的書頁是很暗淡的—自然,這是中國現代全面史的一頁,其暗淡或者不足為奇,不過這總是可悲的一件事。如前文所述我于民初就在北大,所見所聞很是不少,但說來似乎矛盾,因此也就記得很少了,就所記憶的說來,我覺得五四與三一八這兩件是頂重大的事,就是剛才所說的那甲點與乙點。

  五四的意義是很容易明白的。如說遠因,自東漢南宋的太學生,以及明末的東林,清末的公車上書等,都有關係,但在民國實在醞釀並不久,積蓄也並不深,卻是一飛沖天,達到了學生運動的頂點,其成功的迅速是可驚異的。可是好景不長,轉瞬過了七年,就到了下坡的乙點,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在執政府門前死的那些男女學生和工人市民,都當了犧牲品,紀念這大轉變的開始。

  我真覺得奇怪,為什麼世間對於三一八的事件後來總是那麼冷淡或是健忘,這事雖然出在北京一隅,但其意義卻是極其重大的,因為正如五四是代表了知識階級對於北京政府進攻的成功,三一八乃是代表北京政府對於知識階級以及人民的反攻的開始,而這反攻卻比當初進攻更為猛烈,持久,它的影響說起來真是更僕難盡。我這裡並不要談過去三十年的事情,只因要說北大幾個教授之死,不得不附帶的說明幾句,因為他們正是死於三一八以後政府的反攻中間,以政治關係而被害的。

  在三一八那年之前,學生和教授在社會上似乎保有一種權威和地位,雖然政府討厭他們,但不敢輕易動手,只有民八陳獨秀因為在市場發傳單,被警廳捉去關了幾個月,民七教員索薪代表馬敘倫沈士遠等在總統府門外被軍警打傷,結果北京政府也抵賴,硬說是自己碰傷,和解了事。及至三一八那時,執政府衛隊公然對了學生群眾開排槍,這情形就不同了,對知識階級的恐怖時代可以說就此開始了。到了第二年裡,北大的教授就有兩個人遭了毒手,這即是李守常與高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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