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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玄同與劉半農


  說起逸事來,當以錢玄同劉半農二人為最多,但瑣屑而近於笑話的也多不宜於紀錄,現在且挑選兩件事,都是關於鞋子的來一說吧。疑古先生的逸事是馬九先生所常講的,疑古也聽著微笑,大概並非假作,不過多一點文飾當然也是有的。馬九先生是馬氏兄弟中最小的一個,專門研究明代小說,很有工夫,少時寫有《勞久筆記》,講小說戲曲的考據書中常有徵引,雲著者不詳,其實這原只是老九二字的變化罷了。

  據說疑古先生有一天,大約還在民十以前吧,從什麼地方以廉價買得一雙夾鞋,說是棗紅寧綢的,這自然是說話人的誇張,恐怕也就是黑色嗶嘰之類而已。及至拿回來一看,卻是左右兩隻腳一樣的,舊式鞋子本來都是如此,而這乃是原分左右,是認腳穿的,但如今卻是兩隻一樣,即是說兩隻鞋都是左腳,或者都是右腳的。我們推想這鞋不是從什麼有招牌的店鋪裡買來的,所以疑古先生無法去退換。覺得很窘,這並不因了塊把鈔票的損失,那是小事,窘的是沒法子處分這兩隻一樣的鞋子。假如扔在垃圾堆廢紙簍裡,也會有人發見,而且看了要發笑,不免傳揚開去。情急計生,等到晚間,他拿起鞋子的紙包,出門雇了洋車走到市場,下車時故意將鞋包留在車上,心想溜走,不料這車夫是個規矩老實人,一眼看見了便即把他叫住,說先生你忘了東西了。疑古先生於是不得不哭喪著臉回轉去,向車夫道了謝,仍將那鞋子帶了回來。

  到了第二天清早,想出了更好的辦法,他走到中央公園,花了五分錢門票,一徑往公共廁所去,恰巧沒有人,便趕緊將鞋包放將角落裡,小偷似的(這是馬九先生原來的口氣)心驚膽戰的踅了出來,一溜煙的從後門走出公園,奔回宿舍去了。至於劉半農的事情,說來極其簡單,並無這些曲折。在民國六七年頃,還只有二十七八歲,當然很是時髦的,平時衣著怎樣大家當時看過也忘記了,只有一回,他打扮得有點特別,手裡拿著一根長只二尺的短棍,腳上著了一雙時式新鞋。

  材料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總是一種綢類吧,顏色很奇怪,仿佛是俗稱霞色的有似出爐銀而更濃厚,上邊又有魚鱗似的花紋模樣。熟朋友嘲笑他,說他穿魚皮鞋子,這事就成了故實,劉半農的「魚皮鞋子」說起來大家多知道,不過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故事,劉博士于二十三年去世,這些事情以後也就少有人知道了。

  劉半農於那一年夏天往內蒙古一帶調查語音,在蒙古包內被蝨子咬了幾口,竟得了回歸熱,回北平來醫治。這回歸熱大概七天發一轉,比「四日兩頭」的瘧疾還要來得兇惡,其螺旋形的病菌卻是同梅毒的是一類的,所以如用了六零六或九一四之類注射就可以治好。但是劉半農的病卻有點擔誤了,即使病治好了,而血細胞太被破壞,心臟出了危險,也已不能挽救了。

  劉半農歿於廿三年七月,年四十四。錢玄同則於廿八年一月去世,年五十三歲,原因是腦溢血,舊稱中風,今則一般稱為腦沖血,卻是新舊醫學上所沒有的名字。錢劉都很有風趣,又各具絕學,在北大中是很不易得的教授,他們的早死實在是學問上的一個大損失,我想同意的人一定也很不少,不單只是認識的人覺得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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