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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近代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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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國文的因緣說起來很有點兒離奇。我曾經在大學裡講過幾年國文,可是我自己知道不是弄國文的,不能擔當這種工作。在書房裡我只讀完了四書,五經則才讀了一半,這就是說《詩》與《易》,此外都只一小部分。進了水師學堂之後,每禮拜有一天的漢文功課,照例做一篇管仲論之類的文章,老師只給加些圈點,並未教示什麼義法與規矩。民國前六年往日本,這以後就專心想介紹翻譯外國文學,雖然成績不能很好,除了長篇小說三部,中篇二部,即《炭畫》與《黃薔薇》之外,只有兩冊《域外小說集》刊行於世。民國元年在本省教育司做了半年臥病的視學,後來改而教書,自二年至六年這中間足足五十個月,當了省立第五中學的英文教員,至其年四月這才離開紹興,來到北京。 當時蔡孑民先生接辦北京大學,由家兄寫信來叫我,說是有希臘羅馬文學史及古英文等幾門功課,可以分給我擔任,於是跑來一看,反正那時節火車二等單趟不過三四十元,出門不是什麼難事。及至與蔡先生見面,說學期中間不能添開功課,這本來是事實,還是教點預科的作文吧。這使我聽了大為喪氣,並不是因為教不到本科的功課,實在覺得國文非我能力所及,雖然經錢玄同沈尹默諸位朋友竭力勸挽,我也總是不答應,從馬神廟回寓的路上就想定再玩兩三日,還是回紹興去。 可是第二天早半天蔡先生到會館來,叫我暫在北大附設的國史編纂處充任編纂之職,月薪一百二十元,剛在洪憲倒壞之後,中交票不兌現,只作五六折使用,卻也不好推辭,便即留下,在北京過初次的夏天。這其間不幸發了一次很嚴重的疹子,接著又遇見那滑稽而醜惡的復辟,這增進了我好些見識,所以也可以說是不幸中之幸。秋間北大開學,我加聘為文科教授,擔任希臘羅馬文學史歐洲文學史兩課各三小時,一面翻譯些外國小說,送給《新青年》發表,又在《晨報副刊》上寫點小文章,這樣仿佛是我的工作上了軌道,至文學研究會成立,沈雁冰鄭西諦接辦《小說月報》,文學運動亦已開始了。 恰巧友人沈尹默錢玄同馬幼漁叔平隅卿等在辦理孔德學校,拉我參加,尹默托我代改高小國文作文本,我也答應了,現今想起來是我與國文發生關係之始,其後又與尹默玄同分擔任初中四年國文教課,則已在民國十二三年頃矣。十一年夏天承胡適之先生的介紹,叫我到燕京大學去教書,所擔任的是中國文學系的新文學組,我被這新字所誤,貿貿然應允了,豈知這還是國文,根本原是與我在五年前所堅不肯擔任的東西一樣,真是大上其當。這不知怎樣解說好,是緣分呢,還是運命,我總之是非教國文不可。那時教師只是我一個人,助教是許地山,到第二年才添了一位講師,便是俞平伯。 我的功課是兩小時,地山幫教兩小時,即是我的國語文學這一門的一部分。我自己擔任的國語文學大概也是兩小時吧,我不知道這應當怎樣教法,要單講現時白話文,隨後拉過去與《儒林外史》《紅樓夢》《水滸傳》相連接,雖是容易,卻沒有多大意思,或者不如再追上去,到古文裡去看也好。我最初的教案便是如此,從現代起手,先講胡適之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其次是俞平伯的《西湖六月十八夜》,底下就沒有什麼了。其時冰心女士還在這班裡上課,廢名則剛進北大預科,徐志摩更是尚未出現,這些人的文章後來也都曾選過,不過那是在民國十七八年的時候。 這之後加進一點話譯的《舊約》聖書,是《傳道書》與《路得記》吧,接著便是《儒林外史》的楔子,講王冕的那一回,別的白話小說就此略過,接下去是金冬心的《畫竹題記》等,鄭板橋的題記和家書數通,李笠翁的《閒情偶寄》抄,金聖歎的《水滸傳序》。明朝的有張宗子,王季重,劉同人,以至李卓吾,不久隨即加入了三袁,及倪元璐,譚友夏,李開先,屠隆,沈承,祁彪佳,陳繼儒諸人,這些改變的前後年月現今也不大記得清楚了。 大概在這三數年內,資料逐漸收集,意見亦由假定而漸確實,後來因沈兼士先生招赴輔仁大學講演,便約略說一過,也別無什麼新鮮意思,只是看出所謂新文學在中國的土裡原有他的根,只要著力培養,自然會長出新芽來,大家的努力決不白費,這是民國二十一年的事。至於資料,又漸由積聚而歸刪汰,除重要的幾個人以外,有些文章都不收入,又集中於明代,起于李卓吾,以李笠翁為殿,這一回再三斟酌,共留存了十人,文章長短七十餘篇,重複看了一遍,看出其中可以分作兩路,一是敘景兼事的紀游文,一是說理的序文,大抵關於思想文學問題的,此本出於偶然,但是我想到最初所選用的胡俞二君的大文,也正是這兩條路的代表作,我覺得這偶然便大有意味,說是非偶然亦可也。還有一層,明季的新文學發動于李卓吾,其思想的分子很是重要,容肇祖君在《李卓吾評傳》中也曾說及。 民初的新文學運動正是一樣,他與禮教問題是密切有關的,形式上是文字文體的改革,但假如將其中的思想部分擱下不提,那麼這運動便成了出了氣的燒酒,只剩下新文藝腔,以供各派新八股之採用而已。明末這些散文,我們這裡稱之曰近代散文,雖然已是三百年前,其思想精神卻是新的,這就是李卓吾的一點非聖無法氣之留遺,說得簡單一點,不承認權威,疾虛妄,重情理,這也就是現代精神,現代新文學如無此精神也是不能生長的。古今不同的地方有這一點,李卓吾打破固有的虛妄,卻是走進佛教裡去,被道學家稱為異端,現今則以中國固有的疾虛妄的精神為主,站在儒家的立場來清算一切謬誤,接受科學知識做幫助,這既非教旨,亦無國屬,故能有利無弊。 我本來不是弄國文的人,現在卻來談論國文,又似乎很有意見,說的津津有味,豈不怪哉。我自己還是相信沒有教國文的能力,但我是中國人,對於漢文自不能一點不懂不會,至少與別的事物相比總得要多知道一點,而且究竟講過十年以上,雖然不知說的對與不對,總之於不知為不知之外問我所知,則國文終不得不拿來搪塞說是其一矣。近代散文的資料至今存在,閑中取閱,重為訂定,人數篇數具如上述。國文教員樂得擺脫,破書斷簡落在打鼓擔裡有何可惜,但凡有所主張亦即有其責任,我今對於此事更有說明,非重視什麼主張,實只是表明自己的責任而已。 民國三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在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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