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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之再認識(3)


  我在上邊說了許多對於日本的觀察,其目的便只為的到了現在一筆勾消,說明所走的路全是錯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日本文化中之東亞性一面,若日本之本來面目可以說是不曾知道。欲了知一國文化,單求之于文學藝術,也是錯的,至少總是不充分。對於一國文化之解釋總當可以應用於別的各方面,假如這只對於文化上適合,卻未能用以說明其他的事情,則此解釋亦自不得說是確當。我向來的意見便都不免有這些缺點,因此我覺得大有改正之必要,應當于日本文化中忽略其東洋民族共有之同,而尋求其日本民族所獨有之異,特別以中國民族所無或少有者為准。這是什麼呢?

  我不能知道,所以我不能說。但是我也很考慮,我猜想,這或者是宗教罷?十分確定的話我還不能說,我總覺得關於信仰上日華兩民族很有些差異,雖然說儒學與佛教在兩邊同樣的流行著。中國人也有他的信仰,如吾鄉張老相公之出巡,如北京妙峰山之朝頂,我覺得都能瞭解,雖然自己是神滅論的人,卻很理會得拜菩薩的信士信女們的意思,我們的信仰仿佛總是功利的,沒有基督教徒的每飯不忘的感謝也沒有巫師的降神的歌舞,蓋中國的民間信仰雖多是低級的而並不熱烈或神秘者也。

  日本便似不然,在他們的崇拜儀式中往往顯出神憑(Kamigakari)或如柳田國男氏所雲神人和融的狀態,這在中國絕少見,也是不容易瞭解的事。淺近的例如鄉村神社的出巡,神輿中放著神體,並不是神像,卻是不可思議的代表如石或木,或不可得見不可見的別物,由十六人以上的壯丁抬著走,而忽輕忽重,忽西忽東,或撞毀人家門牆,或停在中途不動,如有自由意志似的,輿夫便只如蟹的一爪,非意識的動著。外行的或懷疑是壯丁們的自由行動,這事便不難說明,其實似並不如此簡單。柳田氏在所著《祭祀與世間》第七節中有一段說得好:

  「我幸而本來是個村童,有過在祭日等待神輿過來那種舊時感情的經驗。有時便聽人說,今年不知怎的,禦神輿是特別發野呀。這時候便會有這種情形,儀仗早已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輿老是不見,等到看見了也並不一直就來,總是左傾右側,抬著的壯丁的光腿忽而變成Y字,又忽而變成X字,又忽而變成W字,還有所謂舉起的,常常盡兩手的高度將神輿高高的舉上去。」

  這類事情在中國神像出巡的時候是絕沒有的,至少以我個人淺近的見聞來說總是如此,如容我們掉書袋,或者希臘古代所謂酒神祭時的儀式裡有相似處亦未可知,不過那祭典在希臘也是末世從外邊移入的,日本的情形又與此不同。日本的上層思想界容納有中國的儒家與印度的佛教,近來又加上西洋的科學,然其民族的根本信仰還是本來的神道教,這一直支配著全體國民的思想感情,上層思想界也包含在內。知識階級自然不見有神輿夫的那種神憑狀態了,但是平常文字中有些詞句,如神國,惟神之道(Kaminagara no Michi)等,我們見慣了,覺得似乎尋常,其實他的真意義如日本人所瞭解者我們終不能懂得,這事我想須是訴諸感情,若論理的解釋怕無是處,至少也總是無用。要瞭解日本,我想須要去理解日本人的感情,而其方法應當是從宗教信仰入門。

  可惜我自己知道是少信的,知道宗教之重要性而自己是不會懂得的,因此雖然認識了門,卻無進去的希望。我常想,有時也對日本友人說,為的幫助中國人瞭解日本,應當編印好些小書,講日本神社的祭祀與出巡,各處的廟會即緣日情形,鄉村裡與中國不同的各種宗教行事與傳說,文字圖畫要配列得好,這也是有意義的事。我們涉獵東洋藝文,常覺得與禪有關係,想去設法懂得一點,以為參考,其實這本不是思想,禪只是行,不是論理的理會得的東西,我們讀禪學史,讀語錄,結果都落理障,與禪相隔很遠,而且平常文學藝術上所表現的我想大抵也只是老莊思想的一路,若是禪未必能表得出,即能表出亦不能懂得,如語錄是也。這樣說來,圖說亦是無用,蓋欲瞭解一民族的宗教感情,眼學與耳食同樣的不可靠,殆非有經歷與體驗不可也。

  我很抱歉自己所說的話多是否定的,但是我略敘我對於日本的感想,又完全把它否定了,卻也剩下一句肯定的話,即是說瞭解日本須自宗教入手。這句話雖是很簡短,但是極誠實,極重要的。孔子曾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我雖不敢自附于儒家之林,但於此則不敢不勉也。

  廿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記

  去年適值日本紀元二千六百年紀念,國際文化振興會計畫發刊紀念論文集,除分區徵文外,又約人給寫文章。該會北京代理人找到我的時候是在三月裡,期限年底交稿,我因為在眼前還有十個月工夫,而錢稻孫先生也應允寫稿,我若是寫不出有錢先生一篇也就可以應付過去,所以貿然答應了。不料時光全靠不住,忽而已是十二月,錢先生往東京參加紀念典禮,論文不曾寫得,我這才著了忙,但是沒有法子,只好如老秀才應歲考,硬了頭皮做去,考列四等原是覺悟了的。

  幸而我與國際文化振興會約定的時候預先有一著埋伏,即以不受任何報酬為條件,這意思就是說,文章寫得不好也就莫怪,我的確還聲明,文如不適用可以丟到字紙簍裡去。乃承振興會不棄收下,且交給某雜誌將譯文發表在本年十二月號上。

  本來我的條件裡也有一條,便是付譯時須把譯文原稿給我看一遍。這回卻並沒有照辦,大約不是振興會而是雜誌社所譯的吧。但因此不幸有些誤譯,最重要的是末一節裡,我說在知識階級中自然不見有神憑狀態,而譯文卻是說有,以否定為肯定,這錯得多麼滑稽而奇怪。現在我就將原文發表一下,所說的話對不對都以此為准,庶不至以訛傳訛也。

  三十年十二月十五日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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