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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藝堂題跋抄


  近來買幾冊舊書閑看,常遇到勤藝堂鄒氏藏本,起初不大注意,但其書多有題跋,覺得頗有意思,因匯抄在一起,聊為鄒君略留鴻泥之跡而已。

  一、夢憶

  《夢憶》八卷,張岱著,道光壬午王見大第二次刊巾箱本。《夢憶》向來有一卷本,乾隆乙未金忠淳刻入《硯雲甲編》,光緒初年有申報館鉛印本,又八卷本乾隆甲寅王見大刻,咸豐壬子伍崇曜據以刻入粵雅堂叢書,若王氏第二次刊本則未之前聞,唯《複堂日記》卷三所雲,癸酉春間在娛園見王見大所刻甚工雅,或即指此書亦未可知。書四冊,卷首白文印曰鄒氏家藏,朱文曰師竹樓主人珍藏,每卷第一葉下朱文印曰麗生存淦,第四冊七八兩卷系手抄本,末有題跋云:

  「家藏《夢憶》四冊,計八卷,山陰張岱撰,前有王文誥序。咸豐庚辛之間避亂官家壩,失去七八兩卷,茲借得南海伍氏粵雅堂叢書本錄補之,並錄《硯雲甲編》所載序文及伍崇曜跋,以資考證。據崇曜所見本每條具綴純生氏云云,且每卷直題王文誥編,而此本無之,伍氏又冠以陶庵二字,而此本惟題『夢憶』,意者崇曜所據以刻入叢書者別是後人所重刻者,此則確為王氏原本無疑也。李敏達公《西湖志》載先生尚有《西湖夢尋》五卷,惜未見。光緒己卯十一月,海寧三百有六甲子老人鄒存淦儷笙氏識于杭州白蓮花寺前之勤藝堂。」白文印曰鄒存淦印,朱文曰儷笙。

  二、西江詩話

  《西江詩話》十二卷,裘君弘輯,康熙時妙貫堂刊本。《西江詩話》前已得一部,並附有《妙貫堂余譚》六卷,唯印工紙張均不及此本,故重複收得之。卷首有白文印曰杭州鄒存淦鑒藏書畫之章,朱文曰勤藝堂鄒氏藏書記,鄒儷笙讀書印,末有跋二,其一云:

  「先王父星橋公極愛書,雖零縑隻字,斷卷殘編,寶之不啻拱璧。予自束髮受書,即亦愛先王父之所愛,粵匪未擾浙西前,嘗會計所藏卷至一萬有餘,亦雲富矣,及賊來半遭竊攘,半付劫灰,所留者僅寄存村舍十分中之一二耳。此書系在山陰斗門市購得者,前有高禹泉先生題字,禹泉為斗門先哲,有能書名。予深惜家藏之書保之不能及身,雖愛之如命,奈金盡床頭,未必能如前積聚,而又歎高先生之書不能保及子孫,披覽之餘,不禁淚隨言下,因即泚筆記之。同治五年丙寅長至日,海甯鄒存淦儷笙氏識于山陰客居所居堂。」朱文印曰儷笙,偏左又一朱文大印曰客居所居堂印。其二云:

  「《西江詩話》十二卷,新建裘君弘著,略仿《全唐詩話》例,而留意梓桑,亦詩話中之卓絕者。乾隆間訪遺書,凡涉遜國事,立論舛謬及語句有違礙者,皆在禁毀之列,是書卷十內黎祖功髻山詩,我頸不屈如老鶴,我發已剪如禿鶬句似觸礙,又書內有錢謙益名,亦為江西巡撫郝公查禁,然所禁惟此兩句,似不應聽其湮沒不傳。溯自丙寅以後,十八年來積聚之書約得一萬八千餘卷,新刊十之七,舊板僅十之三,市上失傳之本則百中無一,此書或可首屈一指,吉光片羽,尚足寶貴,況全書乎。茲複重加面頁,將第三卷蛀洞修補完整,儲諸篋衍,後之人其保之。光緒十年甲申立冬前二日,海寧三百三十有五甲子老人鄒存淦重識於杭州勤藝堂。」印二如《夢憶》跋。高禹泉題字今不存,想是寫在書面上,政鄒君重加面頁以保護之,其後殆均已失去矣。

  三、兼本雜錄

  《兼本雜錄》原訂一厚冊,目錄下朱文印曰,鄒儷笙讀書印,勤藝堂鄒氏藏書記,卷一首頁白文印曰,鄒氏家藏。末有跋云:

  「右《兼本雜錄》四卷,毛西河先生奇齡撰,書名下有艾堂輯閱四小字,艾堂不知何人,所存僅傳二卷,碑記志銘各一卷,前有目錄適滿一頁,其只此四卷,抑尚有別種,均未知。是書板式與《西河全集》同,確系當時毛氏刻本,惟《全集》中未載,蓋由集輯錄之本,原不妨別行也。惜卷端已被鼠齧,三四兩卷邊上字亦失去,予于同治庚午挈眷回杭時得於清河坊之舊貨攤頭,為之整理一過,欲補缺字未能也,今又為蠹所蝕,複拆補之。按西河所撰《四書改錯》及《四書正事括略》今通行本皆未載入,不僅此書也,所足重者,此板久亡,似已無第二本傳於世耳。補成,略述數行於後。時光緒戊戌冬至後十日,海甯鄒存淦儷笙氏識於杭州寓舍之勤藝堂,時年政七十。」印如前。

  四、西湖柳枝詞

  《西湖柳枝詞》五卷,嘉慶辛酉刊,前有阮伯元王述庵二序。序後空白頁有鄒氏題云:

  「西子湖邊煙樹昏,空城穴蟻陣雲屯,錢唐世世無兵燹,沖晦之言奚足論。讀罷乾嘉絕妙辭,感時懷舊幾人知,願教重享承平福,去作西湖泣柳詩。咸豐辛酉避亂山陰,得王蘭泉先生主敷文書院時所輯《西湖柳枝詞》五卷,時粵匪竄杭,兵戈載道,讀之不勝今昔之感,因附題兩絕句於後。海甯後學鄒存淦謹識。」朱文印曰儷笙。卷一首頁白文印曰儷笙珍藏,朱文曰勤藝堂鄒氏藏書記,卷末白文印曰儷笙複閱。

  五、茹古齋詩文鈔

  《茹古齋詩鈔》一卷,《文鈔》二卷,張複著,鄒氏手抄本。卷首有邊浴禮序,阮伯元題辭,吳清鵬題詩,高炳麟撰傳,譚複堂贊,鄒君所作別傳,稱其精太乙數,知未來事,語多神奇。《詩鈔》後記雲,「甲子秋分前三日,借山陰金氏藏本抄。光緒戊寅初夏,重錄一過。儷笙記。」似其原本在山陰也。《文鈔》卷上後記云:

  「同治甲子八月,海甯鄒存淦手抄于山陰斗門鎮之客居所居堂。

  光緒戊寅四月,次兒維祺誤用以褙書,幸未散棄,惟答馬元伯書磨滅五六字,因複重抄一過。予年才五十,視已茫茫,兩手又患風氣,故不復能端楷雲。四月廿七日,儷笙志于杭州白蓮花寺前勤藝堂。」

  六、怪吟雜錄

  《怪吟雜錄》二卷,蔡紹周著,鄒氏手抄本,藍格直行稿紙,中縫下有字一行曰師竹友蘭室抄,蓋即是師竹廬所專用也。卷首有白文印曰鄒氏家藏,前為王聞張應桂二人題辭,嘉慶甲子自序,署名土橋一怪。末有跋云:

  「蔡藕船《怪吟雜錄》二卷,兵燹後板已不存,次兒璟得之友人案頭,因借錄出,以娛暇日,惜卷尾各缺,無從補全為可憾耳。是書與吾鄉郭雪帆先生《捧腹集》後先稱同調,滑稽玩世,有東方曼倩之風,似出寒山拾得上,是耶否耶,讀之者當有以辨之。光緒八年壬午十月望前九日,海寧三百二十有三甲子老人鄒存淦儷笙甫識於杭州勤藝堂之南窗。」印文同《夢憶》跋。按《捧腹集詩鈔》一卷,海甯郭堯臣著,光緒丁醜嘯園葛氏刊,為《閒情小錄》八種之一,葛理齋序稱為同人所著,然則郭雪帆當是同光時人,與蔡藕船相去約有五十年,若以詩論則不得不許後來居上耳。

  七、修川小志

  《修川小志》一冊不分卷,鄒存淦著,原稿本。卷首朱文印曰勤藝堂鄒氏藏書記,有同治丙寅陳敦彬序,丁卯姚夔序,內分河道橋樑等十四目,目後有記云:

  「長安鎮一名修川,海寧州西北之一隅也,四面無山,方廣僅五六裡,語焉而詳,所見亦小矣。然古人窮愁著書,各有見地,予生於是鄉,自非窮愁,曷嘗留心於此。後山曰,士大夫見天下不平事,不可懷不平之意。予固非不平而鳴者,況布衣而非士大夫乎。嘗記辛酉秋紅羊劫至,一鎮之人不克保其鄉土,攜老挈幼,奔走蒼皇,幸而獲全,已無所歸矣。嗟乎,昔之畫棟連雲,今則荒煙蔓草,撫今追昔,能不依依,因表其所見所聞,以類分隸之,修川之典故略雲備矣。知我罪我,俟之後之君子。同治甲子新秋,海甯長安鎮裡人鄒存淦述。」末又有跋云:

  「《修川小志》一卷,輯于山陰斗門鎮,當避亂之時,懷古思鄉,情有不能自已者,惜藝文一冊已付劫灰,不能複稱全璧。第修川向無志書,李梁兩先生所輯又複不存,雖後之學者自能超越前輩,知所未知,亦宜略存梗概,以備考究,故於暇日重錄一過,付兒輩藏之。光緒五年冬十月之吉,三百有五甲子老人鄒存淦儷笙氏識。」印文同前,所用亦是師竹友蘭室紙,與《怪吟雜錄》相同。廟祀類中記金龍四大王廟,書眉有附簽,引《矩齋雜記》,文凡七行,末署男壽祺謹補,據此乃知鄒君即是鄒適廬之先德,覺得亦是一新發見也。鄒適廬本名壽祺,光緒己醜舉人,後因得一漢銅印,乃改名從之曰鄒安,民國初年在倉聖明智大學,從姬覺彌編刊書報,即用此名,其題記文字時有疵累,亡友餅齋常引為談助。勤藝堂著作惜不得多見,《修川小志》雖只是地志小冊,似甚為著者所珍惜,亦竟未得刊行,廣倉學宭蓋亦不能賞識也。丁醜戰後江浙故家書物多散出,杭州書店目錄上且列有《適廬日記》多種,可以想見,鄙人所收有勤藝堂題記之書只此數冊,此外無可訪求,念之悵悵,唯劫火之余,金石消鑠,尚能有此諸書落吾手中,不可謂非大幸,此正亦值得記念者也。

  民國三十一年七月二十八日,記於北京。

  附記:

  寒齋所收勤藝堂藏本尚有《鈍吟文稿》及《雜錄》,《武陵山人遺書》,《清谷文鈔》,《書契原旨》等,因無題記,今從略。又餅齋曾對太炎先生談鄒適廬事,先生笑曰,景叔是我同門,蓋亦是俞曲園先生門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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